十六看了眼她,半晌,才嘆了口氣,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說道:“你喜歡話本,我也喜歡話本,可我倆的喜歡是不同的,我佩服你,也做不來你能做的事,我能做的事,你未必贊同,既做不來同道中人,那便干干凈凈地告別吧?!?/p>
十六轉(zhuǎn)身要走,然而剛往外走了兩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將李環(huán)垂下的手拉了起來,拿過她手中的書翻開來。
“你知道你還有哪里露餡了嗎,這兒,這兒有處紅痕,我當(dāng)時眼睛看不見,鼻子卻特別靈,當(dāng)時并未細(xì)想,可后來我與李玄慈說起時,他只說了句書上有紅痕,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p>
“我是修道之人,從小泡在煉丹金術(shù)之道里,雖不精通,但熏了十幾年就算是山豬也多少熏會了,這味道我一聞就知道是朱砂留下的,在這宮禁之中,有資格寫朱批的人,除了皇帝不做二想?!?/p>
“如今你怕是已將朱批之權(quán)悄悄握在手中。這些話本你大概許久未曾真正翻看過了,只是把它墊在案上寫朱批,作遮掩之用,但凡你平日多瞧幾眼,也不會白白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被我倆發(fā)現(xiàn)?!?/p>
“我知你前半生種種矯飾,皆非本心,可如今既然已經(jīng)得償所愿,那便不需再時時刻刻偽裝了,騙著騙著,會把自己也騙進(jìn)去的,騙久了,就會連自己當(dāng)初為何開始騙人都不記得了?!?/p>
“祝你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也愿你記得人命如草芥,草芥不可辱。”
李環(huán)看著那本攤開的書,手中摸過那紅痕,她眼中風(fēng)云翻涌,自己小時候確實(shí)是喜歡過這些的,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便再未擺弄過了。
可能是幾位哥哥都能入官學(xué),閱古今圖書,選才俊之士,她卻只能困于自己宮中,日日背誦女誡。
可能是好容易得了父皇一聲贊許,下一刻就聽見高高在上的天子說“如今尚在閨中便算了,以后嫁了人可莫要再如此爭風(fēng)頭,叫人覺得公主跋扈”。
也可能是她一日復(fù)一日只能在深夜無人時,才敢悄悄看《帝范》《論衡》《韓非子》這些三個哥哥自小熟讀的典籍。
總之,不知何時開始,她再未對這些自己曾喜愛的東西看過一眼。
李環(huán)將那卷書握在手心,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掙扎動搖,她看著相攜立于一起的二人,開口朗聲問道:“四哥,你當(dāng)真從未想過做皇帝嗎?”
李玄慈轉(zhuǎn)身看她,目中一片清明,聽見她此問,既不惱怒,也未嘲諷,只是看著她,問道:“你覺得,我比你更適合做皇帝嗎?”
李環(huán)不妨備他這樣問,愣了下,然后才笑了,說道:“若能血統(tǒng),四哥是真龍血脈與鳳鳥圣女的后人,還是男子,怕是沒有比你更尊貴、更名正言順的人了。”
“若論手腕能力,四哥洞察人心,多智近妖,且手中握有私兵,盤踞北方多年,更添了異能在身,世上怕沒有辦不成的事?!?/p>
“可你不適合?!?/p>
“四哥既不會為了政事曲意迎合,也不會甘愿蟄伏隱忍,你做事要痛快,要循本心,更重要的是,四哥其實(shí)并不愿讓雙手臟污。沾血,或許可以,沾污,四哥怕是不愿的?!?/p>
十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玄慈,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倒算得上是真正了解彼此幾分。
李玄慈看著眼前全無蟄伏之態(tài),有龍飛鳳翔之姿的妹妹,開口說道:
“我是不愿,但非不能。”
此言一出,李環(huán)一雙眼睛深深看向了李玄慈。
可他卻并不在意,繼續(xù)說道:“我今日愿送你登上此位,是因?yàn)槟惚饶隳菐讉€哥哥更配得上。在我心中,這天下之主,男人做的,女人也做的,便是不男不女也都做的,不因你是女子而廢,也不因你是女子便恕,你既已謀來這運(yùn)勢,今后便要堂堂正正地?fù)?dān)起這天下的擔(dān)子,只要你做得比你那些哥哥們,比你父親,比你祖祖輩輩的男子們都好,那就誰都奪不走,搶不了?!?/p>
“若你做不好,就算不是我,這世上也自然有人能叫你同樣變成前塵往事,自古而然,從來如此,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明白?!?/p>
說完這些,李玄慈轉(zhuǎn)身,只聽見身后靜默片刻,接著聽見珠翠碰撞的清脆聲,是李環(huán)躬身一拜,雙手成禮,口中說道:“四哥,多謝你?!?/p>
她并未說謝什么,李玄慈也未問。
他頭也不回,牽著十六的手,離開了這座換了主人的巨大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