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之一愣,轉(zhuǎn)頭看向他:“還有什么事?”
顧晏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沉聲道:“算了沒事,卷宗等回去再整理吧,你洗澡是不是沒避開傷口?”
燕綏之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透過浴袍下擺可以看到靠近腳踝的紗布邊緣皮膚有些發(fā)紅。
“……”
他還確實沒避開……
燕大教授被抓包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拉住了門把手,嘭地一下果斷把門關(guān)上了。
等他回到自己房間,重新在落地窗邊坐下,端著玻璃杯喝到一口涼透了的水,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傷口長我腿上,我心虛個什么勁……
燕綏之一個人鬼混多年,因為地位聲望的關(guān)系沒人管他也沒人敢管,冷不丁來一個人這么盯著他,感覺還挺新奇。
他喝完那杯涼了的水,把今天從幾家店里弄來的錄影復件調(diào)了出來。
這東西倒是他和顧晏一人一份,顧晏在光腦里,他的在智能機里。
他把耳扣和電子筆拿出來,新建了幾張紙頁,開始從頭到尾細看那些錄影。之前在店里因為時間有限,只看了幾個重要的節(jié)點,現(xiàn)在時間充裕,足夠他把那案子前后幾天的錄影都看一遍。
大半時間,他都用的是幾倍速播放,在看到一些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人時,會放慢錄影,在新建的紙頁上記點東西。
他記東西很跳躍,不是一字一句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全。
往往是寫一個時間點,旁邊簡寫兩三個字詞,有時候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不同的字詞之間,還會被他大筆劃兩道弧線連上。
大半錄影看下來,紙頁上的字并不多,分布在紙張的不同位置,長長短短的弧線把它們勾連起來,乍一看居然不亂,甚至還頗有點兒藝術(shù)性。
但是細看……除了他自己,沒別人能看懂。
錄影中的這片棚戶區(qū),生活跟雙月街全然不同。
這里面的燈光總是昏暗的,即便是白天,也因為巷道狹窄房屋擁擠而顯得陰沉沉的,影子總是多于光。這里藏污納垢,總給人一種混亂無序的感覺,可又夾著一些規(guī)律的重復。
燕綏之前半頁紙上所記的大多是這些東西——
比如每天早上9點、晚上7點左右,住在約書亞家斜對面的女人會出門扔垃圾。垃圾處理箱旁的機器孔洞里會散一些熱氣,所以常會有一位醉鬼靠著這點熱源過夜。于是有7天時間,這個女人扔完垃圾都會跟醉鬼發(fā)生爭吵,一吵就是十分鐘。
而那位醉鬼一般會在爭吵之后慢慢清醒過來,在周圍晃一圈,然后揉著腦袋往家走,他住在吉蒂?貝爾家后側(cè)方的小屋里。
比如每天中午、晚上兩個飯點,那個中年發(fā)福的黑車司機會在巷子外的路口停下車,然后把出租交接給費克斯。費克斯總會把車開進巷子里,去吃個飯或是抽一根煙,歇半個小時,再把車從巷子另一頭開出去。
他接替司機的時間一般不超過一個半小時,就會單獨回來,有時候會在家呆很久,有時候不一會兒又叼著煙出去了。
燕綏之看到這里的時候,原本想起身去隔壁跟顧晏討論一句。他都站起來了,又覺得腿上傷口有點脹痛,太麻煩,干脆用智能機給顧晏去了一條消息:
- 明天去找一下那個費克斯吧。
顧晏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
- 在看錄影?
- 嗯。那輛車停的位置角度不錯,去問問他裝沒裝行車記錄儀,裝的是哪種,能不能拍鎖車后的。
- 別抱太大希望。
- 萬一咱們運氣不錯呢。
燕綏之發(fā)完這條,想了想又搖頭補了一條:
- 我運氣似乎不怎么樣,這得看你。
這回顧晏不知干什么去了,很久沒動靜。
又過了半天,他終于回了一條:
- 嗯。
嗯個屁。
客氣一下都不會。
燕綏之沒好氣地把消息界面關(guān)了,繼續(xù)看起了錄影。
他紙頁后半段所記的大多圍繞著約書亞?達勒——
比如約書亞?達勒每天早上6點多出門,十有八九會跟吉蒂?貝爾家的賈斯特碰上,冤家路窄,要么一人走在巷子一邊,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偶爾說上兩句總會嗆起聲來,一副要干架的模樣。
每天中午11點,羅希小姑娘就會拖著一個方凳,坐在屋門口充當石獅子。
11點半左右,賈斯特會回家。
神奇的是,他跟約書亞?達勒水火不容,卻似乎對羅希不錯。有兩回經(jīng)過的時候,還給了羅希東西,似乎是小禮物什么的。還有一回那個醉鬼在羅希附近轉(zhuǎn)悠,賈斯特一直在墻邊威懾似的站著,直到醉鬼走遠了他才回家。
而約書亞?達勒一般到12點左右才回。回來后羅希就會乖乖拖著方凳跟他一起進門。
賈斯特吃完午飯就會離開,但是約書亞?達勒下午的動向卻并不固定,有時候2、3點才離開,有時候早早走了到6、7點才回。
賈斯特倒是固定晚上8點左右到家。
案子發(fā)生后的巷子倒是安靜很多。沒了約書亞和羅希的身影,就連賈斯特也大多呆在醫(yī)院,只有入夜才會回來。
就連那個醉鬼都消停了幾天沒跌跌撞撞地睡在垃圾桶邊,有兩天甚至大早上在巷子里慢跑兜圈,拉著途經(jīng)的好幾個人都聊了天,甚至包括那個倒垃圾的女人。
費克斯的出租倒是依然在在那兩個時段停過來,再開走。
燕綏之把錄影當中幾點又反復看了幾遍,便開始靠著椅子看自己寫好的那幾頁紙,在幾個人身上勾了個圈。他又結(jié)合之前看過的案件資料,來回做了仔細的對比……
對于以前的他來說,工作需要的關(guān)系,忙起來的時候這樣過完一夜很正常,有時候會中間小睡一會兒,醒了再喝杯咖啡提個神。他每天會保證半個小時的鍛煉量,所以身體算不上太好,但也還能負荷。很少會有看著案子,不知不覺睡過去的情況。
但是今天卻是個例外。
他真的不太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困的,什么時候挪了位置??傊人[著眼半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在了床上,被子只搭了一角。
之前不清醒的時候他覺得很熱,燒得難受,這會兒突然醒了又莫名很冷,而且頭腦依然昏沉。
顧晏找酒店的人強行刷開房門時,燕綏之正裹著白色的被子睡得很不踏實。
他的眉頭皺得很緊,聽見有人進門的動靜后,下意識把臉往枕頭里又埋了幾分,不動了。
過了兩秒,他又瞇著眼眨了眨,強撐著不清醒的意識悶悶地問:“誰?出去……”
語氣非常不耐煩,跟平日里帶著笑的感覺相差甚遠。
而且那嗓音又啞又低,聽著就感覺燒得不清。
顧晏大步走到床邊,伸手去貼了一下燕綏之的額頭。大概是他的手有些涼,冰得燕綏之眉心皺得更緊了,人倒是略微清醒了一些。
“……你怎么進來了?”燕綏之適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半睜開眼,咕噥了一句。
額頭都燒得燙手了,還有瞪人的力氣。
只不過剛瞪完就又閉了起來,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了。
可能是他燒得難受,而顧晏的手掌涼涼的很舒服,所以在顧晏準備收回手時,他閉著眼朝前壓了下額頭,那動作極小,卻有點像主動朝顧晏手里埋的意思。
以至于顧晏手抽到一半又停了一會兒。
“怎么樣?”跟上來開門的,是前臺那個滿耳銀釘?shù)哪贻p人。
兩分鐘前,顧晏跟他要副卡開門的時候,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差點兒把嘴里嚼著的口香糖吞下去,硬是抻長了脖子才把它留在喉嚨口。
匆匆忙忙趕上來的時候,他那心臟就跟下水的蛤蟆似的,噗通個沒完。
小毛小病也就算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這酒店生意基本就交代了。
“發(fā)燒?!鳖欔淌栈亓速N著額頭的手,略微猶豫了一下,把燕綏之下半截被子掀開一角。
他看了眼又重新捂上,轉(zhuǎn)頭問銀釘:“有消炎藥么?”
銀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臉色頓時變得特別精彩。他緩了緩,才摸著脖子道:“有,那什么消炎藥退燒藥都有,等著啊。”
說完,他就眉飛色舞地跑出了房間。
“……”
顧晏覺得這人八成有病。
被這兩人的聲音一吵,燕綏之又蹙著眉瞇起了眼。他這次微微抬了頭,盯著顧晏看了好一會兒,又倒回枕頭上含糊道:“非法侵入住宅啊顧晏,讓出去還不出去,三年以下……”
顧晏:“……”
還能認得人,記得法條,不錯了,就是好像沒搞清楚自己身在哪里。
他由著燕綏之又睡過去,沒再吵他,徑自去接了一杯溫水擱在床頭柜上。
銀釘再上來的時候抱了個醫(yī)藥箱,箱子里堆著七八種消炎藥和十來種退燒藥,還有兩支家用消炎針劑,活像個人形販賣機,“酒城這邊的藥按理說跟你們那邊差不多,但是產(chǎn)地可能有點差別,也不知道有沒有你們吃得慣的?!?/p>
顧晏在里面挑了兩盒副作用比較小的,又拿了一支針劑,“謝謝?!?/p>
“還有需要我?guī)兔Φ膯??”銀釘問了一句,“我以前學過兩年護理,至少打針劑沒問題。”
其實這種家用針劑操作很方便,就算沒有護理知識也一樣能打。不過顧晏還是讓他幫了一把。
把燕綏之被燙傷的小腿和腳踝露出來的時候,銀釘才知道自己之前誤會大了。他扭頭咳了一聲,又低頭看了眼那明顯發(fā)炎的傷口,道:“這可真夠受罪的?!?/p>
銀釘拆了針劑包裝,在燕綏之腿邊比劃了兩下,“這位還真是不把自己的腿當腿啊,幫我按一下他的膝蓋,我怕過會兒他半夢不醒一縮腿,再把針頭撅進去?!?/p>
……
燕綏之真正意義上清醒就是這時候。
畢竟被人冷不丁握著膝蓋和后彎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他本能地收了一下腿,然后一臉不耐煩地撐坐起上身。結(jié)果就跟按著他的顧晏來了個眼對眼。
“居然醒啦?”銀釘及時出聲,沖他晃了晃手里的針,“你這炎發(fā)的啊……過會兒得沿著傷口打幾針,可能有點兒疼。呃……實際上可能非常疼,你忍著點兒?!?/p>
燕綏之垂下眼睫,懶懶地“嗯”了一聲。
這種消炎針銀釘自己也打過,一針下去鬼哭狼嚎,不開玩笑。幾針打完他門口就圍了一圈來圍觀的人。
誰知他按著這位客人的傷口打了一圈下來,除了能感覺到對方肌肉繃緊了幾下,就在沒別的反應(yīng)了。
“不疼嗎?”銀釘把一次性針頭收進處理箱。
燕綏之很敷衍,“還行吧?!?/p>
顧晏握著他膝彎的手松了開來,燕綏之也跟著悄悄松了口氣。直到感覺肩背有點兒酸,他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肩背筋骨肌肉一直繃著。
銀釘把藥抹在紗布上,顧晏接了過來。
燕綏之動了動腿,“剛才睡迷糊了幫我弄也就算了,現(xiàn)在既然醒了,還是我自己來吧?!?/p>
顧晏瞥了他一眼,也沒有堅持,把紗布遞給他。
燕綏之這才徹底自在下來,他皺著眉用紗布給自己纏傷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傷口紅腫得厲害,忍不住啞著嗓子自嘲道:“睡一覺換了條腿。”
顧晏:“去問你昨天的羊排?!?/p>
“見效夠快的?!?/p>
顧晏:“今天再來一根?”
燕綏之:“……”
他自知理虧,乖乖閉嘴不提,纏好紗布就用被子把那條腿蓋得嚴嚴實實,眼不見為凈。
銀釘收拾好東西,打了聲招呼:“那我就先下樓了。你這腿可別再沾水了啊,好歹是自己身上長出來的,又不是抽獎中的,珍惜點兒吧。”
燕綏之:“……”
銀釘一走,房間又只剩下他和顧晏兩人。
本以為這位同學肯定要開始大肆放毒,毒到他駕崩,誰知顧晏居然只是坐在床邊給他把退燒藥和消炎藥盒拆了。
“手。”
燕綏之:“……”
他頭腦燒得有些迷糊,心里卻有點兒想笑,聽著顧晏的話伸出手掌。
顧晏把兩枚膠囊倒在他掌心,又把倒好的溫水遞給他,“先把藥吃了。”
燕綏之喉嚨很難受,咽膠囊咽水都不舒服,只敷衍地喝了兩口就把杯子往顧晏手里塞,“行了?!?/p>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燕綏之按著太陽穴揉了揉,“想不起來了,有沒有說什么胡話?”
顧晏:“你有不能說的胡話?”
燕綏之笑了一下,“沒有,怕不清醒的時候當著你的面說你壞話?!?/p>
顧晏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視線:“壞話不至于,只是威脅我非法入侵住宅要判我刑而已?!?/p>
燕綏之:“……”
他覺得有些好笑,“那你為什么強行刷我的房門?”
顧晏:“我建議你看一眼你的智能機?!?/p>
燕綏之有些納悶地調(diào)出螢?zāi)灰豢矗?/p>
38個未接通訊……………………
顧晏把玻璃杯里涼了的水倒了,又重新接了一杯溫水。他的聲音在嘩嘩的水流聲中有些模糊不清,“敲門沒回音,通訊沒人接,整個上午沒有任何動靜……”
“偏偏又是酒店。”他抬頭看了眼鏡子,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松開。
再回到床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臉平靜。
“偏偏什么?”燕綏之下意識接過玻璃杯,緩緩地喝著溫水潤著喉嚨,“水聲太大沒聽清?!?/p>
“沒什么?!鳖欔痰?,“早上接到了通知,后天開庭?!?/p>
“幾點?”燕綏之把昨晚寫好的紙頁傳給了顧晏,“我昨天記了點東西,傳給你了。這次辯護席誰上?”
這話顯然不是認真問的,他說完自己就先笑了。
顧晏也有些無語:“你還記得自己是個實習生嗎?還是你打算當著法官的面單腳蹦上辯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