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好久,他忽然垂眸自嘲一笑。嗓音沉啞地說:“我居然有點懷疑自己還在夢里……”
不然……
為什么一睜眼就會看到燕綏之的臉。
撤除了修正基因的影響,跟法學院名人墻上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是曾經(jīng)隔著辦公桌逗他生氣逗他笑,后來又長久停駐在腦海中,在他閑暇出神或是忙碌的間隙中見縫插針鉆出來的那張臉。
說話時輕皺或舒展的眉宇,眸子里冷靜或溫潤的光,微惱或愉悅時嘴角的弧度,正面,側(cè)面,抬頭,低頭……
每一樣細節(jié),顧晏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太久、太久沒見過了。
久到忽然看見,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還沒醒。
就像當初剛確認燕綏之還活著一樣。
那種長久的、持續(xù)性的不真實感又來了……
只是這次,有人在源頭抓了他一把。
燕綏之溫沉的目光透投落過來,眼睫投下的陰影把他眼里盛著的光分割成細碎的點,像是落了星辰的深湖。
他抓起顧晏的手,萬般溫和地彎起眼說:“我怕某位同學等太久生氣,特地努力了一把,提前醒了。對方卻總覺得自己在做夢,是不是有點冤?”
他力氣還沒恢復,說話總是輕而慢,帶著一絲未消的疲意。
說完,他在顧晏清瘦的手指關節(jié)上輕吻了一下,又抬眸問:“能感覺到我在做什么嗎?你能做這么真實的夢?”
顧晏眸光動了動。他忽然反手扣緊燕綏之的手,低著頭沉默了幾秒。再抬頭時,眼底那層因為疲憊而生出的血絲又出來了,在這樣暖色調(diào)的燈光映照下,像是沿著眼眶紅了一圈。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燕綏之的臉,指尖從眉眼到鼻梁再到嘴角,他用拇指摩挲著燕綏之眼角的那枚小痣,然后探身吻在了那里。
燕綏之感覺到眼角的觸感和體溫,抬手抱住顧晏的肩背,輕聲問:“現(xiàn)在醒了?”
顧晏低低“嗯”了一聲,“醒了?!?/p>
“還要再睡會兒么?我知道你很久沒睡好覺了?!毖嘟椫疁芈曊f。
“不了?!鳖欔陶f。
他確實很久沒睡好覺了,他知道燕綏之也一樣。
強撐著的時候不覺得累,現(xiàn)在睡足了一場再醒來,之前所有的疲乏困頓都慢半拍地冒了頭,把整個人裹在里頭。
但是沒關系,這一切都不會再令人難過了。
屋子里的窗簾厚重遮光,他們沒注意到窗外,天邊已經(jīng)露出一層光來。
不遠處的另一間病房里,喬在扶手椅里坐了一整晚,最后關頭卻沒能撐住,歪著頭以一種非常不舒服的姿勢睡著了。
他小雞啄米似的點了幾十下頭,一直睡到有光從窗簾邊緣透進來,剛好照在他眼睛上。
喬抬手擋了擋,瞇著眼睛適應了片刻,然后忽然驚醒。
他第一反應是撩開窗簾看外面,遠處橫貫交錯的懸空軌道上車流已經(jīng)穿梭不息了,但灑落在地面的陽光還透著鵝黃。
應該是清早。
正巧智慧機震了幾下,蹦出一個鬧鐘提示:早上8點整。
林原說,柯謹差不多就是這時候醒了。但醒過來之后,神志不一定會立刻恢復。
而且這種情況下醒過來的人,往往意識會停留在他精神異常之前。然后慢慢地記起一些后來的事,再慢慢接納。
還是這可能需要一個適應過程。也許幾個小時,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
喬放輕手腳走到床邊,柯謹側(cè)蜷著,被子邊緣一直裹到了下巴,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睡姿,也是這些年他最常見的睡姿。
喬在床邊蹲跪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跟柯謹保持平行。
他看了一會兒,把柯謹露出被子外的手指掖回被子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輕聲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剛才開窗聞了一下,空氣也很干凈??赡苈杂幸稽c涼,但陽光很好。林原說你今天會醒,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p>
“這樣吧,如果早上醒過來,我們就先去做個綜合檢查,然后去磨一磨林原,看能不能帶你去樓下花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如果你中午醒過來,那我們可能只來得及做一個綜合檢查,磨完林原可能天都黑了。如果你晚上才醒……那可能只能聽我說一聲晚安,然后跟我大眼瞪小眼了?!?/p>
如果他不給柯謹掖那一下被子,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當他細細碎碎說完這些的時候,柯謹?shù)氖种竸恿藘上?,已?jīng)快要醒了。
可惜這位小少爺沒有看見。
他只是看了會兒柯謹?shù)哪槪缓笥终f:“不過沒關系,其實什么時候醒過來都沒關系,以后有的是時間,你說對么?”
意料之中,還是沒有回音。
片刻之后,喬站起身。這一幕跟他平日里無數(shù)個早晨一樣,他太習慣了。他習慣性地伸手把柯謹睡得皺起來的眉心輕輕抹平,說:“我去洗漱,等你起床?!?/p>
“早安,柯謹?!?/p>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走過床邊,走過他坐了一夜的扶手椅,拉好窗簾。
這其實只是十幾秒或者半分鐘里的事情,但那一瞬似乎被拉得極長。
喬永遠都會記得,在他的手指還沒離開窗簾布料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后的病床上,一個很久沒有聽見的聲音,用一種久違的還沒完全睡醒的嗓音含糊回應了一句。
喬呆呆站在原地,茫然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在說什么。
他說:“早安……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