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掙扎著掐住了長庚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刺入他的肉里,一把扣住了少年手上的鐵腕扣:“這是玄鐵輕甲云盤腕扣——這是玄鐵營的黑鬼們特制的,誰給你的?嗯?”
長庚仿佛被燙了一樣,狠狠地推開她。
女人倒在梳妝臺上,蜷縮地抽搐著,她嫵媚的鳳眼睜大,露出猙獰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烏爾骨’,我給它起了漢話的名字,也叫‘長庚’,好不好……聽?”她臉頰劇烈地抽搐著,嘴角白沫與血跡難舍難分地淌出,話音也模糊了起來,但不妨礙長庚聽得清,“舉……世無雙的烏爾骨,沒人能察覺,沒人會解……有一天,你會長成世界上最強(qiáng)大的武士,也會開始分不清噩夢和真實(shí)……你會變成一個(gè)強(qiáng)大的瘋子——”
長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覺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話從他耳邊飄過,輕易就把他的骨頭縫里凍滿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里,以我長生天的無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頭,心里都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jīng)之處無不腥風(fēng)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從她的喉嚨里踉蹌著滑落出來,女人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緩緩地扭過頭去,望向床幔上垂下來的小香包,包里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戶有一次當(dāng)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廟里求來給她的。
女人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滿了眼淚,眼淚把她陰毒的目光沖刷得無比溫柔,可惜這溫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縮緊的瞳孔終于吹燈拔蠟、死氣沉沉地散開了,盛裝的女人一口氣戛然而止在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中,然后裹挾著最終的余溫,重重地倒了下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頭,心里都將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jīng)之處無不腥風(fēng)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氣沉沉的火宵夜里,長庚呆呆地注視著梳妝臺上盛裝的尸體,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跡的鐵腕扣。
她為什么要自盡?
她為什么這樣恨他?又為什么把他養(yǎng)到這么大?
……玄鐵營的鐵腕扣又是怎么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么人?
秀娘的詛咒似乎已經(jīng)發(fā)力,一個(gè)孩子,對人世最初的信任和親近來自于毫無保留地?fù)嵊母改?,而長庚從未得到過。
哪怕他生性再怎么寬厚仁義,心里被迫時(shí)時(shí)繃著一腔疑慮和戒備,也會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野狗,哪怕對那一點(diǎn)人間溫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驚膽戰(zhàn)地一次一次推拒。
長庚心里突然冒出一個(gè)強(qiáng)烈的念頭——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須當(dāng)面問清楚這位義父是何方神圣,有什么居心。
然而他卻終于沒有走出充斥著血腥味的繡房,剛一走出門口,他竟然就已經(jīng)膽怯了。
“對了,”長庚茫然地想道,“沈先生平日里偶然流露的見識才學(xué),怎會是個(gè)久試不第的落魄書生呢?”
沈十六雖然游手好閑,卻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氣度,哪怕寄人籬下,也不見絲毫落魄困窘……怎么會是個(gè)普通混混呢?
這些事他心里本應(yīng)早就有數(shù),可一閉上眼,想起的始終是沈十六撐著頭,在病床前守著他的模樣。
如果那也是虛情假意——
探頭探腦的老廚娘一見門開,忙陪著笑臉湊過來:“少爺,今天……”
長庚雙目赤紅地看了她一眼。
老廚娘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哆嗦,好一會才緩過來,撫著胸口抱怨了一句:“這是要干什……”
話沒說完,她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老廚娘僵住了,隨后她踉蹌著往后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頸長嚎,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厲尖叫。
而與此同時(shí),城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bào)。
不知是誰釋放了城樓中的警報(bào)哨,那兩尺多高的長哨卷著紫流金染過的白氣,“嗚”一聲沖上云霄,尖鳴水波般飄搖出三四十里,劃破了雁回城十四年的慘淡寧靜。
正在埋頭整理鋼甲的沈易抬起頭,下一刻,沈家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沈易一把從地上撈起鋼甲上卸下來的重劍。
“是我?!鄙蚴吐暤馈?/p>
沈易沉聲道:“蠻子們提前動手了?”
這一句話問得短促而低沉,半聾的沈十六卻一字不漏地聽見了:“巨鳶上有蠻人的細(xì)作,回來的那艘船上藏的不是我們的人。”
沈十六一邊說著,一邊馬不停蹄地闖入內(nèi)室,在床邊舉掌下劈,整個(gè)床板一聲巨響,裂成了兩瓣,那床板下竟是空的。
一套暗色的鐵甲竟然橫陳于木板下。
沈十六的手靈巧地撬開了鋼甲胸口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面玄鐵權(quán)杖,手指被森冷的玄鐵權(quán)杖映得發(fā)青。他驀地轉(zhuǎn)過身來,那爛泥一樣總是挺不直的腰不竟像把鐵槍,大開的門外吹過的風(fēng)掀起他輕薄素色的青衫,仿佛是懾于他身上森冷的殺意,打著卷地與他擦肩而過。
十六道:“季平?!?/p>
“季平”是沈易的字,從未在外人面前叫過。兩人平日里為了一點(diǎn)家務(wù)事沒少斗嘴打鬧,親得像真兄弟,此時(shí),沈易卻后退一步,麻利地半跪在地:“屬下在?!?/p>
“既然他們提前來了,正好我們趁亂收網(wǎng)——我把四殿下托付給你了,先送他出城?!?/p>
沈易:“是”。
沈十六飛快地取下外衣和床頭一把佩劍,轉(zhuǎn)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