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錚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沒關(guān)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fēng),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yīng)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沖誠惶誠恐地沖進來的內(nèi)侍們擺擺手,轉(zhuǎn)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念得很好,為什么突然這么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jīng)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那會還給你編過草蟲,怎么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并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這些年雖然仍住在宮里,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面對著皇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經(jīng)變了味道。
而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挽大廈于將傾的四皇叔心里明鏡一樣,什么都知道,只好越發(fā)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 長庚不溫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并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p>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wù),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p>
李錚一愣。
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jīng)滿心迷茫,那年我跟當(dāng)年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zhí)意離家出走,隨著了然大師與鐘老將軍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就仿佛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么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qū)δ俏粋髡f中的英雄曾經(jīng)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后來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時候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里,不讓他出門結(jié)交朝臣,生怕兒子哪里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沒有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cè)內(nèi)侍仿佛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cè)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后,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dāng)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fā)現(xiàn)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p>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p>
李錚:“我……”
“現(xiàn)在不用回復(fù)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p>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后再無遺憾,不必留什么血脈?!遍L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李錚:“……”
半個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準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癮似的,時常找借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里。
又三年后,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jīng)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wèi),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隨行了數(shù)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一部分大梁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了然等人為首的靈樞院高手護送,除貿(mào)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zhì),在李家數(shù)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后,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shè)立放之四海皆準的新歷,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穩(wěn)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xù)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