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鎮(zhèn)魂燈 ...
這個回答讓記憶這一頭的昆侖君和那一頭的趙云瀾一起沉默了。
忽然間,那團火到底是不是神農(nóng)故意扔下去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神農(nóng)一把攥住昆侖的手腕,蒼老渾濁的眼睛注視著懵懂兇殘的鬼族,往前走了兩步。他已經(jīng)很老了,昆侖君只好微微彎下腰,小心地攙扶著他,低頭看著神農(nóng)的時候,昆侖君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蒼老,意味著就要死了。
昆侖君從來沒體會過“蒼老”和“死亡”,而他已經(jīng)從神農(nóng)身上嗅到了那可怕的腐朽的味道。
“我上次和女媧說的話,你都聽到了?”神農(nóng)問。
昆侖君皺了皺眉:“誰有心情聽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玄的,你就說現(xiàn)在怎么辦吧?居然還跟我提女媧,她要知道您老人家一哆嗦,把伏羲大封給燒穿了,不跟你翻臉我都覺得奇怪……還用的是我的魂火,真會給我招禍?!?/p>
神農(nóng)掃了他一眼:“她不會的。”
昆侖君陰陽怪氣地哼哼了兩聲:“不敢茍同?!?/p>
神農(nóng)老態(tài)龍鐘地咳嗽了一陣:“生死是大事,生無有不畏死者,不能拿來開玩笑,可要是你能跳出生死的圈子,就能不再畏懼。”
“我老老實實地站著哪也不跳,也不用怕,”昆侖君涼涼地接口,“我看該怕的是你——對了,大神木的果子熟了,這一百年總共就熟了兩個,一個給了我家貓兄,另一個我給你留下了,能給你續(xù)命一百年?!?/p>
“多謝啦?!鄙褶r(nóng)灑然一笑,“其實死我也不怕,小昆侖,你不懂,不死不滅不成神,說不定等我們都死光了,你就明白了?!?/p>
昆侖君翻了個白眼,往四下張望了一眼,看起來很想找個什么東西把他那張神神叨叨的嘴給堵住。
“會有希望的?!弊詈?,在他們臨走的時候,神農(nóng)看著滿地的鬼族說,“如果連最荒蕪的地方也能有生命,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呢?”
昆侖君扶著他走過不大平整的地面,聽了這句話,回頭看了看距離他們最近的兩個鬼族,一個正抱著另一個的腦袋在啃,大荒山圣皺了皺眉,中肯地評價說:“行啦,老不死的,這算什么狗屁生命?我看你簡直是老糊涂了,有空還是先想想該怎么和女媧交代這件事吧?!?/p>
昆侖君和神農(nóng)氏離開了大不敬之地,沉默旁觀的沈巍一拉趙云瀾的手:“走。”
他們兩個也跟了上去,沈巍這才說:“以你的聰明,未必聽不出神農(nóng)的想法,只是覺得太異想天開,所以并沒有附和?!?/p>
趙云瀾頓了頓,問:“所以……神農(nóng)是想構(gòu)造生死輪回,只要魂魄不滅,就可以六道投胎,把生變成死,把死變成生,這就是他說的‘站在生死之外’的意思是不是?”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聲:“神農(nóng)想利用幽冥,在真正的死亡邊緣分開陰陽,立下生死輪回?!?/p>
“后來沒成功,不然女媧不會以身殉了大封?!壁w云瀾說。
“你知道為什么嗎?”沈巍站住,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沒等趙云瀾回答,他就自己接了下去,“因為鬼族沒有魂魄。”
大煞無魂之人……
“我們只是混沌,只是戾氣,無論等級高低,從出生到滅亡,就只有本能地吞噬、掠奪,渴求最新鮮的血肉?!鄙蛭〉谝淮伟l(fā)現(xiàn),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里竟然是有快感的,類似身上有傷口卻偏偏去擠壓、壓,或者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自己的血肉的那種快感,“至于我,因為被你強升了神格,成了個非人非神非魔非鬼的怪物,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四不像?!?/p>
趙云瀾說不出話來。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下,從趙云瀾點出知道自己在騙他開始,沈巍的心里就像是沉淀了一坨冰,當當正正地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讓他渾身發(fā)冷,又郁結(jié)得不行,直到他說完這番話,竟然奇跡一般地感覺到了某種暢快來。
“根本沒人說得清鬼族究竟是什么,也許我們就是混沌的一個變種,只是能跑會動的混沌而已。就是鬼面那句話其實說得也對,‘死亡’本身因為一把火而沸騰,生出了我們這些非生非死的‘活物’,其實也挺陰差陽錯的?!鄙蛭〉男θ莸聛?,轉(zhuǎn)過臉看著趙云瀾,聲音放得近乎柔和,“可你偏偏不知死活地要招惹我,你知道你招的是個什么東西嗎?你知道這很危險嗎?”
趙云瀾從身后抱住他:“喂,你給我說重點,我不想聽這些屁話。”
人體的溫度順著他的懷抱流傳過來,那種溫度就好像一個凍得胸口發(fā)麻的人咽下了第一口熱粥,幾乎讓人顫栗。
沈巍沉默了一會,抬手握住他交握在自己胸前的雙手,接著說:“不周山倒,天塌地陷,意外地中斷了人、妖、巫的戰(zhàn)爭。天漏而落下連綿的雨,那雨水沖刷過半空中的怨魂,落在地上,寸草不生,而地下是億萬鬼卒從深淵里爬上來……這些在大神木里你都應(yīng)該看見了。我第一次見你,其實應(yīng)該是在出生的地方,可是你站得太遠了,一步也不肯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污穢的東西。我的眼睛有沒有完全睜開,只隱約看見了一個青衣的影子?!?/p>
沈巍閉了閉眼,下巴在趙云瀾的手上輕輕地蹭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但是我出生的時候就比我的兄弟更兇狠,吞噬了更多的鬼族同族,那時已經(jīng)有了聽力,能隱約聽懂你和神農(nóng)的對話,所以我和他不一樣,我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我滿世界地找你,一路忍受著生靈血肉對我的誘惑,依然只吃那種地下爬出來的……我認為是和我自己一樣惡心的鬼族?!?/p>
“我始終想問問你,什么才算生命。”沈巍感覺到趙云瀾抱著他的手越來越緊,“后來我終于在鄧林邊上遇見了準備上蓬萊的你……沒想到一見了你,我那些到了嘴邊的話,最后竟然一句也沒能問出來?!?/p>
“我上蓬萊干什么?”趙云瀾啞聲問。
“洪荒三大神山中,不周已倒,而昆侖是諸神禁地,凡人不能抵達,只有蓬萊能庇護地上的生靈,可是生靈太多,三族中最多只能登上兩族,剩下的只能等女媧練好五彩石補上天,聽天由命?!鄙蛭≌f到這里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我討厭聽天由命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