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那種憤怒又惡心的感覺再一次野火復(fù)生,他一張臉仍是冷的,但黑眸間壓抑著激烈的怒焰。
他覺得怨恨,卻不知道自己在怨恨些什么。
自然是不應(yīng)該怨那些來翻顧茫牌子的人,他們花錢取樂而已。
也不該怨望舒君,望舒君與顧茫有背棄之仇,□□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顧茫。
他盯著那牌子上鮮紅的字,那種紅色像是某種頑疾,輕而易舉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這一切都是怎樣的熟悉啊,就像一場噩夢的重演。
多少年前,他接到同學(xué)的電話,從大學(xué)宿舍里匆匆趕去市中心的夜場——同學(xué)跟他說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失聯(lián)已久的顧茫,在那里喝酒嗑藥,他不信。
可是當(dāng)他像個傻子似的喘息著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過妖男媛女,抵開沉重的包門,還是看到廂廳深處的那個身影。
臉還是那張臉,人卻仿佛不再是那個人。
顧茫躺在深色牛皮沙發(fā)深處,身邊珠翠環(huán)繞,指間的煙一點一寸地燃燒著,淡青色煙靄裊裊升起,笑著飲盡女人遞來的酒。聽到動靜,他微微睜開迷離的眸子,黑眼睛掃了墨熄一眼——卻仿佛看不見故友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覺得有什么隨著顧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是啊。
不過皮肉而已。
“不過就是上個床,那么認真做什么?!碑?dāng)時夜場包廂里的顧茫是這樣和他說的。
顧茫從不在意這些,所以現(xiàn)實中笑吟吟地躺著,書里也無所謂地寫著。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顧家家道中落后,顧茫選擇的路不是振作起來,或許他父親的死刑,母親的終生□□已經(jīng)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煙、酒、女人、藥丸。
什么能釋放出最多的多巴胺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頭,只有在那些鏡花水月里他還是他的顧少爺,他的親人和美好歲月都從未與他遠離。
墨熄恨不過,說,你就是個懦夫。
顧茫的黑眼睛看著他,是啊,我是個懦夫,我有的東西全都失去了,換成你,你怕不怕?你還能繼續(xù)天真下去嗎?
不等墨熄回答,他又笑了,他甜蜜蜜地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忘了。這件事不能問你,你本來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鬼,你什么都沒有過,所以你當(dāng)然不會懼怕失去。
你不會懂我的。
只要我活著,我活得的開心,當(dāng)懦夫也沒什么不好。
顧茫早在現(xiàn)實中就給過他預(yù)兆——只要活著,活成一灘爛泥都是好的。所以這段劇情,他早該料到的,是不是?
可墨熄從來沒有跟顧茫說過,他曾經(jīng)并不是一無所有的。
他心里有個不為人知的英雄,身在花團錦簇里,卻愿意把手遞給掙扎在泥潭中的他。那么多年來他想到自己有這樣一個朋友,就覺得心里揣著一團火。
可就在他打開了包廂大門的一刻,他失去了那團一直溫暖著他的火。
他的英雄死去了。
顧茫卻還跟他說,你根本就是一無所有,所以你不懂失去那些你原本就有的東西有多痛苦。你根本就是一窮二白,所以你才能夠這樣英勇無畏地去拼去打。
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交雜著如今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
落梅別苑的廂間里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墨熄只覺得透不過氣來,他驀地轉(zhuǎn)身,走到游廊盡頭,朝著外面喘著氣。細長的手指捏在窗櫺上,竟生生地將那櫺木捏出一道碎痕。
賤人。
墨熄眼眶通紅,一聲不吭地瞪著面前的長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這兩個刻薄至極的字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這樣歹毒的詞去形容一個人。
顧茫這個賤人。
他曾以為自己很了解顧茫,他曾以為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懂顧茫,他曾經(jīng)那么傻,把顧茫揣在心里。書里書外,他都曾經(jīng)固執(zhí)堅定地信任著顧茫,哪怕證據(jù)在握,沒見到真人之前,墨警官也從心底不愿相信顧茫會墮落至此。哪怕千夫所指,沒有沙場交惡之前,羲和君也站在重華王宮的大殿里,對所有人說——我墨熄拿性命發(fā)誓,顧茫不會叛國。
可是顧茫騙他。
顧茫負他。
負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負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后甚至親手刺穿了他的心臟,跟他說一切都無可回頭。
可就算這樣,事到如今,墨熄心里其實是存著那么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的。
他希望至少在書里,顧茫還是那個硬氣的顧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那么,他那顆早已被顧茫刺得傷痕累累的心,或許多少還能有點慰藉。
可顧茫連這點慰藉都不給他。
墨熄覺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頭都在恨得發(fā)抖,恨得發(fā)顫。
顧茫竟真的為了活著,能茍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聲,門開了。
墨熄背脊驀地繃緊,猶如伺獵的鷹。他沒有回頭,但他清楚那個聲音就是從顧茫的房間那里傳來的。
有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詛咒著,一邊步履沉重地下了樓梯。游廊內(nèi)飄著一股刺鼻的酒味。
是個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惡心愈發(fā)厲害,他這個人潔癖重,其他大大小小的精神強迫也不少,他在原處站著,竭力將自己胸臆翻滾的怒焰給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味已經(jīng)散的再也聞不見了。他才仰了仰頭,閉上眼睛。接著緩緩睜開眸子,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一言不發(fā)地回到那一扇門前。
停頓,抬起黑皮軍靴,抵開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門。
如若當(dāng)年,他終于進了他的房間。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盞油燈,四下里仍舊彌漫著那種令人腸胃翻騰的酒氣。墨熄繃著臉走進去,一眼掃過,沒有人。
再掃一遍,掃至一半,注意到屏風(fēng)后面細細的水聲。
墨熄的血又是一陣躁郁地涌動。
顧茫在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