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靈木,你有再深的怨氣,道行不夠,都只能從木頭里吐黑煙?!蹦ㄒ贿叴鹬脑?,一邊把乾坤囊里最后一張雷霆防護抽出來,他咬著手上紗布的尾梢,把繃帶松開,他的傷口沒有那么快愈合,有的甚至還和紗布血肉黏連,但是墨熄渾不在乎,他面色沉凝,驀地把紗布一扯。
“雷霆結(jié)界,開!”
符紙倏地在兩指間點燃了,光壁降到顧茫身周。
“上來。”做完這一切,他把手伸給小木人。
小木人還在劇烈嘔黑氣:“干——嘔——什么?”
“他不能被其他聲音驚擾。”墨熄瞥了已經(jīng)眉頭微蹙的顧茫一眼,“雷霆符也防護不了太久,我得想辦法。”
“那你把我?guī)е墒裁囱?!?/p>
“你以為我會讓你和他單獨待著嗎?!?/p>
“……”
這個羌笛聲明顯是對方覺察到了他們的動靜,躲在暗處吹奏出來的。笛聲附著擾亂人心的法力,幽幽散了滿崗。
小木人坐在墨熄肩頭,初時還只是嘔著黑氣,沒過多久,它就開始渾身發(fā)抖,木頭上竄出一星兩點的火焰:“不,不行……這個羌笛……這個羌笛聲……會……它會……”
它會勾起人們心底最憎惡的回憶。
這不是普通的器樂兵刃,它奏出的音不是單純的攻擊或者療愈,這是一曲魔笛。它明明只有一個聲音,卻好像從四面八方襲來,令人辨不清吹笛人究竟身在何處。
“我受不了啦!”小木人嚎啕大哭,雖然木頭臉上流不出什么淚來,它聲嘶力竭地,顯然已墮入了臨時前的恨怨中,“為什么要殺我!為什么要拿我頂罪!你們夫妻倆吵架關(guān)我什么事啊!別碰我!我好恨……我好恨……”
墨熄的定力很好,倒是能一直隱忍承受,但是隨著那羌笛之聲漸趨凄然,他的眼前也開始浮現(xiàn)出一幕幕令人五內(nèi)焚燃的往事——
父親的戰(zhàn)死。
墨閑庭的奪權(quán)。
虛掩的臥房門口,墨閑庭猙獰的嘴臉,母親鋪面一桌的墨發(fā)。
他驀地半跪在地,傷痕累累的手掌撐在枯枝碎葉間,結(jié)出清心咒印,暫壓下胸中熾盛的怨恨。
“這不是重華的法咒……”他緩然抬眼,“是燎國的奪魂術(shù)?!?/p>
作為四代將帥之后,墨熄對敵國的這種暗黑修行簡直有刻入骨髓里的厭惡,他咬牙道:“蓮生鎮(zhèn)怎會有燎國的魔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撕碎你們!我要毀去你們這些偽君子的嘴臉!”小木人的嗓音越來越尖銳高亢,“我要你們死……老子不甘!老子不甘!”
天地墳崗都在旋轉(zhuǎn),墨熄幾次嘗試想要召出化蛇鞭,指尖卻都只能竄出一縷金紅色煙灰,而后他腕上的試煉環(huán)就把他的靈流遏限了,還伴隨著潛靈長老存封在試煉環(huán)里淡薄的聲音:
武器試煉,禁止召喚任何家族高階武器。
“……”墨熄低低咒罵,燎國的魔修都潛進重華的村鎮(zhèn)來了,結(jié)果留給他使用的兵刃居然只有一些普通鐵器,還有幾張初階靈符!
羌笛聲如泣如訴,盡散山頭,怨泣之意漸趨濃深,幾乎成了一串無形的鎖鏈,勒住了墨熄的脖頸,透入了他的五臟六腑。
一時間,他仿佛聽到草木唧唧聲中有某種熟稔的悲愴戰(zhàn)歌吟唱,從荒??輭炛g蜿蜒而來——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視野越來越模糊。
墨熄恍惚間看到一個瘦長的人影在笛聲中走過來。銀甲閃爍,容姿莊肅。
“熄兒……”
“……爹……?”
迷霧里,男人的臉迷蒙不定,他慢慢靠近,向墨熄遞出掌心,身后翻繞著滾滾的墨黑煙云:“好孩子,好孩子,跟我一起往前去吧?!?/p>
羌笛聲縈繞在他們周圍,那么清晰,好像吹笛人就坐在他們身畔一樣。
墨熄閉了閉眼睛,不。他的父親早就戰(zhàn)死了,這個是假的,是魔笛生出的幻象。他沒有往前,他往后退,盡管每一步都消耗著極大的心力,每一步都在真實與混沌中浮沉……
霧中男人的臉開始變得猙獰,眼睛變得狹長,卻還維系著最后一絲虛偽:“熄兒,你為什么不過來?”
“……”
“你為什么——”笛聲陡轉(zhuǎn)急促,男人的面目倏爾扭曲,化作厲鬼,猛然撲向墨熄,嗓音尖利猶如冰錐入耳,“不再聽話???!”
黑暗一下子將墨熄裹挾,冰冷的氣息海水般浸透了他。
“熄兒,你不恨嗎?”
“他們那樣對待你,你不想報復(fù)嗎?!”
“墨閑庭他折辱你的母親,他欺凌你……”聲聲如夢似魘,“他欺凌你……報復(fù)他……恨他……我來教你……”
“滴嚦——?。?!”
醒夢之間,忽然有一個極其凄厲、極其響亮的聲樂響起,仿佛一團閃著刺目光華的火球轟然擊碎了這片黑暗!
霧氣和幻影像奔馬般后撤,頃刻化散不見了。
“滴嚦——滴嚦嚦——!”
那個打破了魔咒的樂曲還在高昂地繼續(xù)吹奏著,墨熄喘息著,從地上起來,就連小木人也漸漸地停止了抽泣與咒罵,面目恍惚地坐在墨熄肩頭發(fā)著呆,神智一點一點地回來。
“這是……”墨熄聽了片刻,神情有些微妙,“……嗩吶……”
沒錯。這正是嗩吶吹出的曲調(diào)。羌笛那悲悲切切的笛聲在嗩吶出來的第一瞬就被壓垮,嗩吶曲聲像是欺男霸女的流氓,在亂墳坡上橫沖直撞,瞬間蓋住了所有的雜音。
那吹笛子的人初時還掙扎著想再努把力,可卻無濟于事,才接著吹了兩下音,就被嗩吶碾碎在腔管里,后續(xù)的調(diào)子更是被嗩吶帶著跑到了爪哇國去。
明明是戚怨的戰(zhàn)歌,嗩吶一吹,曲子硬被掐著脖子拐成了亂七八糟的粗鄙小調(diào)。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小妹你回頭望,哥哥我情誼長!”
墨熄:“……”
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其實還真的挺好笑的。
他聽到身后傳來枯葉破碎的聲音,于是回頭,看到斜陽晚照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自己清醒的顧茫走了出來。
顧茫手中擎著一把色澤古拙的長管嗩吶,末梢系著的白綢隨風(fēng)獵獵飄拂著。
他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帶著鄙薄與不屑,一手叉著腰,一腳踩在某個倒楣鬼的墳碑上,在枯藤老樹的荒涼墳地,將一聲聲嗩吶吹響。
“與你進那輕紗帳啊呀——”
穿云透日。
墨熄看著顧茫,而顧茫也注意到了師弟的目光。
顧師兄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夕陽照著他的燦然面容,將他的輪廓鑲上一層慵懶的熟金色。
“莫負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