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茫冷笑:“你倒指指看啊。”
“你問我是不是想做最后一個殉職的人。……如果我做最后一個可以換你去自首?!币徊讲阶呓?,“那好。我做?!?/p>
顧茫不笑了,黑眼睛盯著他:“我真會開槍的?!?/p>
“你已經(jīng)開過很多次了。”墨熄瞥了一眼帽徽上的血跡,然后視線慢慢下移,落到顧茫臉上,“打完這一枚子彈。然后回頭吧?!?/p>
這是墨熄最后一次試圖撈他。
海鷗從桅桿上掠過,陡地槍聲裂空——
血從傷處汩汩淌出。
“我說過我會開槍的?!鳖櫭5纳袂楹芾?,眼神則像槍口飄出的硝煙一樣琢磨不定,他擰著嘴唇嗤笑起來,“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讓我回頭。你看看你們這群人狼狽的模樣……墨熄,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條件?”
他仰著脖頸,目光睥睨而下,嘆道:“當賊當匪當警察啊,那都不能太念舊情?!彼┥?,單膝跪著,一只手肘閑適地擱在膝頭,另一只手舉著槍,用燙熱的槍口抬起墨熄的臉,“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絕境,我寧愿賭自己能夠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也不會跟你一樣,天真爛漫地勸我回頭?!?/p>
墨熄失去意識前最后記得的景象就是有馬仔朝顧茫跑去,急吼吼道:“顧生,海面上有條子追來了,您看——”
話未聽完,墨熄已支持不住,驀地闔眸,昏迷在了血跡斑斑的甲板上。
這一次行動,確認了社會不良分子顧茫在替本市最大的毒梟賣命,斷卻他們最常用的那條海線。但是遭伏突然,警員力量損失慘重,有人死了,有人重傷,墨熄也是在病床上昏迷了數(shù)日才醒轉(zhuǎn)過來。
顧茫給了他一槍,卻并沒有就此收手回頭是岸。
按顧茫很早前——早在因故輟學(xué)時就說過的一句話——
“哥們,好兄弟,上行之路已經(jīng)給我堵死了,我沒有地方去,只能往垃圾堆里摸?!?/p>
“顧?!?/p>
“噓,什么都別說。”顧茫從臟兮兮的褲兜里摸出六七枚硬幣,攬過墨熄的肩膀,找到一個自動販賣柜往里頭投幣進去。
兩瓶冰鎮(zhèn)啤酒滾出來,他笑吟吟地俯身取了,捏在手里冰了冰自己的臉,又冰了冰墨熄的。
“啪”地一聲易拉罐開了,氣嘶嘶往外冒。顧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請你喝一杯,你顧茫哥哥從今往后就要去當壞人了。”
墨熄那時候還搖頭覺得他太不正經(jīng),說話跟鬧著玩似的。
這個哥們他認識了那么多年,心太軟了,連只螞蟻都不愿意踩死,這種好孩子怎么可能會成為壞人。
結(jié)果呢?“好孩子”的手下殺了他的戰(zhàn)友。
而“好孩子”本人差點殺死了他。
——“幸好沒有擊中心臟,再偏一點或者再晚一點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會留疤,這幾個月劇烈運動也需要注意一下,每半年來院里復(fù)查……”
醫(yī)生說什么,墨熄并沒有再聽進去,他低頭望著自己胸口纏繞的繃帶,子彈被挖走了,然而還有什么東西也和子彈一起,從血肉心腔里被挖了出來,讓他覺得空,覺得疼,覺得不甘,覺得仇恨。
直到今天——顧茫落網(wǎng)。
墨熄覺得自己胸口的傷疤才終于止了血。
卻仍痛。
顧茫這一回故技重施,但墨熄不再是初出茅廬的新警員了,他在最兇險的境地做好萬全準備,他吸取了老隊長的教訓(xùn),他制定了最周密的計劃,護得手下的隊員無有傷亡。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顧茫居然這么瘋。
逼到絕境里了,瘋子哈哈笑著抱著他,竟真的貼在他耳邊說要和他一起死。
千鈞一發(fā)時,他女朋友的那一槍打中了顧茫的左肺,抱去醫(yī)院的時候血已經(jīng)流的太多,墨熄的襯衫全被浸透了,躺在擔(dān)架床上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顧茫在無意識地痙攣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救得回來。
他身上需要取證的東西太多了,不該這樣就離開。
這天晚上,結(jié)案收隊的墨熄很疲憊,但他并不能很快入睡,他想起要打個電話問問女友的情況,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出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才想起她好像是一收網(wǎng)就被姜局叫過去詢問具體狀況了。于是墨熄在書房的電腦桌前坐下,手撐著額頭,闔眸一下一下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我死也會帶著你……”
血淋淋的臉上帶著扭曲的笑,顧茫慢慢從他懷里滑下去。
墨熄一下子睜開眼睛。
實在不想再回憶起這一幕,墨熄干脆打開手機——
他想找到那本小說看。
對,在辦案的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作為這個黑惡集團的骨干人物之一,顧茫有著一個令人費解的愛好:
寫小說。
他在某個叫做“晉僵”的網(wǎng)文網(wǎng)站上注冊了個筆名,叫做拔箭搭弓射飛鳥——能取出這種名字的一般都是該網(wǎng)站的新手,好不好聽是一回事,通不通順也權(quán)且不管,但問題在于晉僵網(wǎng)站顯示文名和筆名都有字數(shù)限制,字數(shù)多了就會變成省略號,所以如果不是專程點開作者專欄,顧茫筆名的畫風(fēng)是這樣的:
“拔…鳥”
信息部的小警花把這份資料交到墨熄手里的時候很是忐忑,畢竟一個給自己起名為拔鳥然后寫網(wǎng)文的人,怎么聽也都和陰暗的黑惡勢力小頭目相去甚遠,警花甚至猶豫著說:“墨隊,這只是ip確認,不能肯定坐在電腦前寫書的就一定是顧茫,也可能是其他人,我們還需要做進一步確認… …”
墨熄卻說:“不,能取這種名字的就是他?!?/p>
墨熄不愛看小說,事實上他這人活得很老齡化,雖然才三十出頭,但卻不太能理解時下年輕人玩的那些花里胡哨的app軟件。電腦對他來說意味著警局信息系統(tǒng),word和Excel,手機上則只意味著微信,鬧鐘和電話。
他用默認鈴聲,微信頭像是自己的警號牌,唯一玩過的游戲是諾基亞藍屏?xí)r代的貪吃蛇,發(fā)信息會用系統(tǒng)自帶的微笑臉表示贊許。
所以在他現(xiàn)在這個女友出現(xiàn)前,沒有一個女孩兒能忍受他三個禮拜。盡管她們當初看到他的臉時都是非常愿意和他交往的,但真正接觸以后她們卻都表示“是個好人”,可惜又嫌他“太悶了”,“太死板”,“不會笑”“撩不動”。
所以很顯然,網(wǎng)文app他也應(yīng)付不來。
其實一開始,組內(nèi)發(fā)現(xiàn)顧茫的這個愛好時,大家都很警覺,畢竟利用書本進行密碼傳播的方式不可勝數(shù)。
——“《神探夏洛克》里頭就有出現(xiàn)過?!庇薪M員非常沒必要地提了句。
遂墨熄安排了幾個耐心好的小姑娘去負責(zé)研究顧茫的網(wǎng)文,他作為隊長,自己自然也下了一個軟件翻翻,結(jié)果因為摸不清界面,又受不了滿屏《斗xx神》《封xx魔》之類的書名,沒幾分鐘就作罷了。他搞不懂這有什么看點,在他看來這些東西還沒《刑法》精彩。尤其那些封面,一眼掃過去全是一個苦大仇深/邪魅狂狷/高貴冷艷的小白臉/肌肉男,背后映著雷電/騰龍/颶風(fēng)/不明氣體,手里握著劍/刀/不明物體,眼睛里冒出紫/紅/黃/綠/藍的幽光,一個個在墨熄看來全長著張?zhí)臃改?,一點都不忠厚老實。
有組員曾經(jīng)欲言又止地問他:“墨隊,顧茫寫那小說您看了嗎?”
“沒看?!?/p>
“哦……”組員松了口氣,但又很快地問, “那網(wǎng)站您瀏覽過?”
“差不多?!?/p>
“感覺怎樣?”
墨熄皺了皺眉:“他們是不是藉鑒了公安部在逃人員頭像信息網(wǎng)?!?/p>
“噗——”
組員后來鑒定出顧茫的那篇小說沒什么問題,不是密碼小說,墨熄自然就更不去管了,只讓負責(zé)人捋了一份小說大綱作為犯罪人員研究資料大致看了看。
“墨隊,顧茫他寫的比較……前衛(wèi)……”小警花很斟酌地和墨熄說,“也比較……復(fù)雜……所以我用ABCD替換了主配角的名字,希望您能看得方便點?!?/p>
于是墨熄就拿著一沓寫有“A和B從前是同一修真學(xué)宮的修士,A是巴拉巴拉巴拉,B是咕嚕咕嚕咕嚕”這樣內(nèi)容的大綱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他其實沒太看懂,很多詞匯從沒接觸過網(wǎng)文的他還得開電腦去查。不過出于職業(yè)謹慎,墨熄還是云里霧里地讀完了,并大致有了個了解。
好像是一篇言情小說。
但是女主角B的性格高冷愛裝逼,非常不討人喜歡,墨熄不明白這種人的愛情故事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據(jù)他對顧茫的了解,顧茫交往過的對象全是那種或溫柔或潑張的姑娘,這種冰桶一樣的不是顧茫喜歡的類型。所以為了謹慎,他紆尊降貴拉下臉皮跟小警花清冷冷地確認了一下:“這寫的是談對象的小說?”
不知為何小警花的臉色微變,旋即笑得特別不真實:“呃……墨隊,A和B都是男性?!?/p>
墨熄點了點頭,原來是講兄弟情的小說,那還好。
因為以上這些緣由,墨隊長雖然大致了解了一下劇情,卻從沒真正點開拔鳥的作者專欄去看過那本顧茫寫就的網(wǎng)文。
直到今天,案子告結(jié)了,他終于替當年海船一戰(zhàn)殉職的弟兄和自己報了仇,終于將那些毒瘤般的罪犯繩之以法,而顧?!?jīng)的同學(xué)、摯友,也終于落到這山窮水盡的田地,他才忽然覺得——
他想好好把這本書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