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會兒,墨熄在外頭說:“但我……最恨便是人不自重,請師姐見諒,休再如此胡鬧。”
顧茫哼哼唧唧地:“不敢了,我不可想再被人按在床上指教?!?/p>
“……”
“還順帶捏傷了我的手指?!?/p>
“……你也可以捏傷我的手指?!?/p>
這倒是很公平,可是正常人不都應該說“疼不疼,我有藥”或者“對不起,我看看”,再不濟也該是“真的嗎?還好嗎?”——“你也可以捏傷我的手指”這是什么暴戾的思考方式?
顧茫忙道:“算了算了,不用不用。我睡了,你也休息吧?!?/p>
一覺安穩(wěn),直到拂曉時分,顧茫才從夢寐中醒來,他輕輕撩開一角羅帳,發(fā)覺墨熄竟未安臥,而是在桌邊坐著。
其時晨曦已露,初陽照在墨熄清麗的臉龐上,少年人的五官已是那樣棱角冷硬分明,可睫毛卻像花蕊般柔嫩纖長,墨熄的頭顱一沉一沉地往下傾著,顯是竭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卻終究支持不住睡了過去。
顧茫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貴族出身的小師弟。
溫暖的陽光一點點灑進來,傾照到屋內。
他們屋內的那盞油燈已經盡職地燃了一夜,此時終于燒至尾梢,陡然爆出幾簇絢爛的火花,無聲熄滅了。
用過早飯后,他們與蘇巧辭別。臨走時,蘇姑娘又再三叮囑他們千萬別往土地廟去,并贈了他們一把紙傘:“這幾天的日頭毒,傍晚又總愛下暴雨,你們帶著這個,或許用得著?!庇譀_墨熄笑了笑,“就當我還墨公子那罐療傷藥的人情?!?/p>
兩人謝過了,走在青石小巷中,顧茫打量著那把紙傘,撐開端詳著傘面,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由衷贊嘆道:“畫的真好看,蘇姑娘的手也太巧了?!?/p>
墨熄看了一眼,但見傘面上彩墨熠熠生輝,細心繪著青岱河川,樓臺阡陌,確是一副歌舞升平的錦繡江山圖。想不到一個身處貧瘠偏村的繡娘心中竟有如此壯闊河山,不禁也很是意外。
“這么好看的傘,就算是下雨了我也舍不得撐。我頭先還以為她只拿一把普通的給我們,這個哪里敢收?”顧茫遞給墨熄,“放進乾坤囊保存起來吧,等土地廟的事情了解了,我們再去還給她?!?/p>
墨熄點了點頭,將羅傘收好,兩人并肩往城郊的土地廟行去。
到了廟外,他們看見了蘇姑娘所說的“收拜神禮的”,原來是堵在廟院入口的四個鎮(zhèn)民,三大一小,他們一個收參神禮金,一個在賣高香,一個在賣桃木姻緣符,至于最后那個小娃子,居然是杵在那邊討飯的。這四個人都鉚足了氣力,正大聲吆喝著——
收門檻錢的那個嚷嚷:“千金難求天倫樂,入門解囊結善緣?!?/p>
賣香的那個大喊:“凡心難寄九重天,一縷清香拜佛前?!?/p>
賣姻緣符的則唱道:“兩情難得深如許,金風玉露生華蓮?!?/p>
小要飯的就比較淳樸了,他涎著臉,拄著破竹杖,敲著碗脆生生道:“各位干爹干媽,給點賞吧!”
顧茫和墨熄往大門口走,這四個人就和聞到了花蜜的蜂似的更來勁了,其中以小要飯最為賣力,抻著脖子討好道:“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干爹干媽,我祝你們白頭偕老,兒孫滿堂?!闭f著巴結地高舉破碗,無限渴望道:
“做做好事,賞點小錢,土地爺爺看在眼里頭,二位一定早生貴子!”
墨熄莫名其妙就成了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干爹干媽,還要被祝愿和顧茫生孩子,臉色自然不和善。
倒是顧茫頗有興趣地摸了摸下巴,笑道:“妙啊,我要哪天走投無路,干脆也來這里討飯吃,我看風雨無阻干個兩年,也就可以發(fā)家致富了?!?/p>
小要飯的立刻警覺瞪他:“這個位置我占了,你不能和我搶?!?/p>
顧茫哈哈大笑,戳了戳他的額頭:“剛才不是還叫我老爺夫人干爹干媽嗎?一下子這么兇?!?/p>
“有奶就是娘,給錢才是爹。”
顧茫聞言,從乾坤囊里掏呀掏呀,掏了半天,掏出一塊藍貝幣:“好好好,快叫爹?!闭f著又回手指了指墨熄,笑道,“叫他媽?!?/p>
墨熄冷冷看著他:“……”
眼神不善的不止墨熄一個,那小乞丐居然也翻了個白眼哼道:“這么點錢,打發(fā)要飯的呢?最起碼三個銀貝幣,不然不給進廟!”
“哎,你這個廝——”顧茫還沒來得及說完,旁邊墨熄就眼也不眨地放了三枚金貝幣在乞兒的碗里,并且回頭瞥了顧茫一眼,命那乞兒道:
“叫吧。該怎么叫你清楚?!?/p>
小要飯果然很有乞丐操守,立刻轉怒為喜,盡職盡責地朝墨熄鞠了一躬,開口甜甜道:“干爹!”又朝顧茫道:“干媽!”
顧茫:“…………”
墨熄雖然對小乞丐的這種稱呼也不喜歡,但至少扳回一局,于是便不再跟顧茫啰嗦,他給了定價高昂的參神禮金,買了六炷貴到離譜的高香,一塊價格嚇人的桃木姻緣符,便領著顧茫進了那土地廟院里。
顧茫跟在后面嘆道:“我不就和你開個玩笑?你這人心眼小的,居然還要報復回來,你看你,一天到晚都在生氣?!?/p>
墨熄道:“我沒生氣?!?/p>
顧茫微抬了一下眉峰,并不拆穿,他聰明的很,這幾天一來二去的,已經總結出逗弄墨熄的經驗來了。尋這正經人開心是可以,不過不能尋過頭,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才是關鍵,這道理就和煽風點火似的,輕輕呼一口氣吹一點小風,就能燎出讓人滿意的火焰,要是不小心用力扇大發(fā)了,那怕是會逆流倒施,把自己整張臉都熏成貍花貓。
兩人在廟院內走了一圈,倒是沒有覺察到太過鮮明的邪氣,神龕上供奉著的土地爺神像憨態(tài)可掬,更是淳樸得不能再淳樸,沒有半點妖異之處。
顧茫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時候日頭正高,陽氣極重,怕是真的不太好查?!?/p>
墨熄道:“既然蘇姑娘說拜了之后會出蹊蹺,那就先按例拜了再說。若是拜完之后仍無感應,那就晚上再來這里細看。”
“你真的要拜么?”顧茫笑道,“你如果真的要拜,那恐怕得非常認真,你若敷衍了事,誰知道邪靈會不會看出咱倆之間的問題?”
墨熄拂袖道:“這個我清楚?!鳖D了頓,又回頭盯著顧茫暗流溫緩的黑眼睛,“不過你也要做到。”
顧茫一怔:“做到什么?”
“……認真?!?/p>
“哦?!鳖櫭Pα?,長長的眼尾猶如夜色中的流星煙火,燦然曳開,“這個當然。我顧茫出的委任,還從沒哪個因為不認真而失敗過的?!?/p>
墨熄瞥了這人一眼,又很快把目光轉開了,沒說話,只是臉色仍有些沉。看來他很懷疑顧茫說的話到底靠不靠譜。
他們走到在長明燈前,將香火湊過去點燃,顧茫拿在手里吹了一口氣,將火舌晃滅,只留那星辰般的紅點在默默地燃燒著,落下些許柔軟香灰。六根香,輕煙裊裊升起盤繞,松柏的清香散落庭中。
“你一半我一半?!鳖櫭0严惴至耍f道,“走,進殿拜去吧?!?/p>
兩人一齊進了土地神殿,在功德箱前頭的蒲團上跪下來。
香過眉,過頭,舉至額心,而后一齊堪堪拜落,他們原想許愿說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于是俱是沉默,便由那煙靄飄著,香燼落著,最后似是虔誠磕下,額頭貼地,卻毫無所求。
因為在這一刻,他們誰都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什么心愿,是可以與身邊人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