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奈何生變
李清蘇只記得那男人有著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杏眼, 仿佛下了一江的煙雨朦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內(nèi)掃了一圈, 確定再無他人幸存后, 落到了李清淺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淺仰頭呆呆看著這個青衣修士,而幼弟軟軟小小的, 發(fā)著燒,趴在他里大聲哭泣著。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厄運(yùn),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會給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沒有了總愛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們一會兒, 走過來, 目光在黃金面罩后頭睨落。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只藥瓶和一些碎銀:“此藥可愈凡俗百病,留著給你弟弟用吧?!?/p>
然后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
李清蘇在原處呆愣了很久, 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抓了藥瓶和銀子沖出去, 看到村中已滿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尸體, 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戶查看有無漏網(wǎng)的余孽, 李清蘇朝他跪下來, 哭著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側(cè)過眼珠,自黃金覆面后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 求, 求你帶我們走吧!”
男人沒有說話。
李清淺滿眼通紅, 哽咽道:“我們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還是……還是……”泣至不成聲調(diào),“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終那個青衣男人還是沒帶他們兄弟倆離去,只是給了他一本劍譜心法,說這劍法太弱了,對自己而言已沒有什么用途。不過如果李清淺好好參悟,或許能憑著這本劍譜悟出些屬于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而如今,李清淺看著紅芍跪在泥塵里哭著哀求自己不要離開的樣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無助絕望的心境。
他終是嘆了口氣,走回紅芍面前:“起來吧?!?/p>
“……!”紅芍見他去而復(fù)返,抽噎幾下,淚汪汪瞅著他。
“不過說好,只是帶著你一起走,要是路過好地方,可以謀個好去處,我就不再留你了?!?/p>
紅芍哪里管,抹抹小臉上未干的淚珠,破涕而笑,滿口答應(yīng)——她是看慣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淺心腸好,這個時候都沒有丟下她,那以后定是更加丟不下的。于是用力點頭如啄米:“都聽大哥哥的!”
她聽個鬼。
她跟著他,第一天,還乖乖的,第三天,就開始跳鬧爬樹,滿地打滾。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無法無天,李清淺干什么她就要跟著干什么,而且和說好的不一樣,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點都不少。
李清淺每次看到缸里又沒米了,再轉(zhuǎn)頭看看院子里追著狗跑的紅芍,都會又好笑又好氣地嘆一聲,搖搖頭。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個心善老書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李清淺就真的該發(fā)愁了。
紅芍之前問過他:“大哥哥,你那么厲害,誅了妖邪,為什么不多收一些別人錢兩?”
李清淺說:“因為那些人他們也沒錢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錢人捉鬼嘛?!?/p>
李清淺自己的斷水劍那時候還未悟出,只會照著當(dāng)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無名劍譜自己照葫蘆畫瓢,于是他笑道:“一來本事不夠,二來,有那么多——”他比了個很夸張的手勢給小紅芍,“那么多的人急著給有錢人捉鬼。但卻沒幾個人愿意去梨春這樣的小國平難?!?/p>
紅芍啃著饅頭點點頭:“也是!你是好人!”
“當(dāng)初救我的也是個好人?!崩钋鍦\有些靦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修士。不過……我肯定沒他厲害。而且估計……也會一直這樣窮下去?!?/p>
紅芍不樂意了,叼著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著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p>
紅芍咬著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著白饃咬,兩只腳開心地晃蕩著,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干凈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舊了,卻鮮有臟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著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xí)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著她,可如此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卻并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jié)局,所以再回頭去看,只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后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后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fā)生了什么?
隨著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fēng)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zhuǎn)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zhèn),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迭時節(jié),村內(nèi)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臥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yī),可醫(yī)治這種瘴氣郁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fù)擔(dān),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沖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里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態(tài)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確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只有貴族才能購買,當(dāng)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zhèn)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御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tǒng),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jīng)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么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只瞇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著。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么?”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于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著說——
“嘿嘿,現(xiàn)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著后,走出小茅屋,蹲在臺階上發(fā)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僂蜷縮著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