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冷冷道:“此物原本就是先師所有,如何不是我所有?”
晏無師哈哈一笑:“十年前,你尚且不敢與本座如此說話,莫不是十年間忽然吃了無數(shù)個雄心豹子膽了?”
江湖雖然講究強者為尊,好歹平日里還有一層道德倫理的窗紙覆蓋,魔門中人更將這個原則發(fā)揮到極致,你實力強,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實力弱的,死了也怪不得別人,十年前晏無師未閉關(guān)前,其他兩宗被他壓得大氣不敢喘,然而十年終究可以讓人遺忘許多事情,包括恐懼。
自然,晏無師閉關(guān)十年武功大漲,別人也不是毫無寸進,更何況廣陵散同樣是名列十大的絕頂高手,兩人之間縱有差距,也絕不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
沈嶠微微呻、吟一聲,勉力撐開沉重的眼皮。
入眼一團模糊光影,倒不是全然黑暗了,只是能看見的東西也有限,與睜眼瞎無異,他索性還是閉上眼睛。
耳邊傳來溫柔話語:“沈郎君,您醒了,藥煎好了,正熱著,婢子服侍您喝了罷。”
這是茹茹的聲音,沈嶠認得,對方是少師府的婢女,他住在少師府這段時間,一直都是由她照料左右。
“……我是在少師府里?”沈嶠只記得自己遇上廣陵散,而后支撐不住人事不知。
茹茹掩口笑道:“您自然是在少師府里,要不茹茹怎么會在這兒呢,是郎主將您帶回來的。”
她端著藥過來服侍沈嶠喝下,又給他撫平身下被褥:“大夫來看過了,說您氣血兩虛,要多吃些補血的藥材?!?/p>
沈嶠點點頭:“晏宗主呢?”
茹茹:“郎主在書房與大郎君說話呢?!?/p>
她口中的大郎君,便是指邊沿梅。
也不知這碗藥里是否加了安神的藥材,沈嶠說沒幾句,又不由自主昏睡過去,這一覺又睡了許久,醒來時屋里已經(jīng)掌上了等,旁邊模模糊糊有個人影。
“晏宗主?”他摸索著坐起來。
晏無師放下書,卻沒有過來攙扶,只嗯了一聲。
沈嶠:“廣陵散走了?”
晏無師:“走了,我們打了一場?!?/p>
沈嶠:“他武功雖高,卻應(yīng)該不是你的對手?!?/p>
只說了這句話,對晏無師為何會及時出現(xiàn)在那里卻似乎毫不意外,也不加追問。
晏無師:“聽說你在蘇家與段文鴦打了一場?!?/p>
沈嶠:“此人武功奇高,假以時日,必不下于當年的狐鹿估?!?/p>
晏無師:“比之昆邪呢?”
沈嶠:“比昆邪猶勝三分。”
晏無師:“這么說你今日能贏,是純屬僥幸了?”
沈嶠沒有居功:“不錯,今日先是李青魚與其交手,段文鴦受了點傷,方才讓我占了這便宜?!?/p>
晏無師:“方才我給你探過脈了,你當日落崖時,體內(nèi)相見歡毒素已然深入骨髓,毀了根基,我本以為《朱陽策》能夠修補你的經(jīng)脈,但現(xiàn)在看來,只有兩份殘卷,收效依舊甚微。更麻煩的是,你這樣頻頻與人動手受傷,只會令‘道心’受損愈深,這樣下去,等到道心盡毀,只怕神仙也回天乏術(shù),《朱陽策》再厲害,也不可能做到連神仙也做不到的事情?!?/p>
道心不是一顆心,它的意義在于根基,沈嶠自小以道門內(nèi)功筑基,這份根基就是“道心”,道心若毀,一個人空有武功招式也無用,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再邁向武道巔峰。
沈嶠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道心因受傷和中毒的緣故幾乎毀于一旦,如今以朱陽策真氣輔助緩慢修復(fù),原本這是再合適不過的養(yǎng)傷之道了。
但問題在于,沈嶠現(xiàn)在知道的《朱陽策》只有兩卷,并非全部,而且他身在江湖,永遠不可能獨善其身,每回動手,必然要牽動氣機,損害還未痊愈的道心,長此以往,惡性循環(huán),等到朱陽策真氣再也修補不了的時候,便是根脈崩塌,回天乏力之時。
說起來,沈嶠現(xiàn)在這樣根脈頻頻受損,其中也有晏無師的一份功勞,若非他一次又一次逼他動手,沈嶠也不可能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但晏宗主此刻表情嚴肅認真,儼然將自己的責任選擇性遺忘了。
沈嶠也不知該說他厚顏無恥好,還是狂妄霸道好:“你既然這樣說,想必是有辦法了?”
晏無師好整以暇:“不錯,只要你肯廢棄道心,讓我為你種下魔心,習(xí)練《鳳麟元典》,一切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沈嶠嘆了口氣:“晏宗主步步為營,用心良苦,不能不讓我佩服。一旦種下魔心,性情難免會變得喜怒無常,殘忍嗜殺,于你而言是樂事,于我而言卻如同失去本真,就算武功大進,又有什么意義?”
晏無師面露譏諷:“本真是什么?人性本惡,隨心所欲難道就不是本真?你看那個陳恭,你對他諸多恩惠,一路同行,共同患難,可事到臨頭,他明明有一百種脫身的辦法,卻偏偏就想到禍水東引,將你也拖下水,他那樣的出身,無人教他讀書習(xí)字,做人道理,難道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出于本真?”
沈嶠想要側(cè)過頭,卻被一只手捏住下巴強板了回來,不容逃避:“你謹守道心,不肯放棄你所謂的做人原則,其實也是因為還沒有瀕臨自己無法忍受的絕境,是罷?”
空茫無神的雙目緩緩眨了一下,纖長睫毛微微顫動,良久,沈嶠終于吐出一個字:“是?!?/p>
晏無師的聲音充滿惡意:“朱陽策再厲害,不可能無中生有,以你現(xiàn)在的情況,根基損毀,動輒吐血昏倒,根本不可能在三年五載之內(nèi)恢復(fù)武功,更有甚者,你有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如今人人看見你拿著少師府的請柬出現(xiàn)在蘇家,你我關(guān)系很快就會傳遍江湖。本座仇家滿天下,他們奈何不了我,想要對你下手卻輕而易舉,你說他們?nèi)羰亲阶∧?,會對你做什么?嚴刑逼供讓你默寫《朱陽策》出來,還是先奸后殺,再奸尸鞭尸泄憤?”
“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覺得這樣的處境是可以忍受的?”
沈嶠終于忍無可忍:“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說,就先不勞晏宗主費心了!”
被拂開手的晏無師非但沒有發(fā)怒,反而撲哧一笑,多云轉(zhuǎn)晴:“好啦,我不過是嚇你一嚇,你就不高興了?”
沈嶠:“……”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他覺得晏無師的心簡直比萬丈深淵里的針還要難撈。
這時敲門聲響起。
晏無師:“進來。”
侍婢茹茹端著藥碗進來:“郎主,這是今日給沈郎君煎的第二碗藥。”
晏無師:“放下罷?!?/p>
茹茹依言將碗放下,又叮囑沈嶠:“沈郎君要趁熱喝,藥效才會好?!?/p>
沈嶠向她道謝,將碗接過來一飲而盡。
他素來有個小毛病,喜甜不喜苦,小時候在玄都山上,每回生病時他都躲著不喝藥,聽說修習(xí)內(nèi)功能寒暑不侵,就比別的師兄弟都拼命練功,別人只當他分外刻苦,殊不知他是為了逃避苦藥,但住在晏無師這里,不管多少碗苦藥端來他都喝下,從不吐露半句。
只是小習(xí)慣是瞞不了人的,每回端起碗之前,他都要皺一皺眉頭,放下藥碗之后,嘴角還會不自覺撇一下。
晏無師看在眼里,見他吃完藥,便從邊上拈了塊蜜餞塞到他嘴里,甜蜜道:“阿嶠,你若不喜歡喝苦藥,以后我讓他們在藥里放點飴糖好了,來,笑一笑,別總皺著眉?!?/p>
沈嶠:“……”
沈掌教覺得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