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天資極高,從小練劍,二十歲那年就已經(jīng)突破劍招形跡,入“劍氣”之境,后又得祁鳳閣傳《朱陽策》殘卷,將殘卷中真氣凝練之法與劍氣結(jié)合起來,使得自己在劍法上越走越遠(yuǎn),若無意外,領(lǐng)悟“劍意”也是早晚的事。
可惜后來偏偏發(fā)生了半步峰約戰(zhàn)的事情,沈嶠落崖,一切戛然而止。
若不是他體內(nèi)尚有朱陽策一縷真氣殘余,得以從頭來過,前半生辛辛苦苦修煉來的武功必然也付諸東流。
晏無師何許人也,他自然也看出來了,在自己的步步緊逼之下,沈嶠非但沒有不支倒地,反而激發(fā)出“劍意”的境界,實(shí)在令人意外之極。
然而意料之外,他又生出一絲興奮。
他時不時逼迫沈嶠與自己交手,無非是因?yàn)閷Ψ缴碡?fù)朱陽策真氣,想通過與沈嶠交手,希望從中得到啟發(fā),有助于他提取朱陽策精華,將自創(chuàng)的武功補(bǔ)全。
所以對手越強(qiáng),他自然越開心。
此時沈嶠心中一片寧靜祥和。
領(lǐng)悟“劍意”之后,他的心境也由此進(jìn)入一個全新世界,空靈澄澈,玄妙難言。
這片天地很寬廣,海納百川,壁立千仞。
這片天地也很狹窄,進(jìn)退方寸,無仗可憑。
但劍意所在,正是道意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腳下無地,立步便有地,眼不見光,而心自有光。
在這樣的心境中,即便目不能視,沈嶠也能清晰感應(yīng)到對方出手的軌跡。
他靜靜等待。
晏無師一指點(diǎn)向他的眉心。
沈嶠沒有后退,而是選擇抬手相迎。
他右手舉起,攤開的手掌正好擋住了對方那一根手指。
霎時間,金石迸裂,夜幕墜星!
沈嶠只覺耳邊轟鳴一聲,緊接著口鼻出血,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往后飛去,最終撞上一根粗大的樹干,再重重落地!
晏無師咦了一聲,卻面露驚異。
只因他方才那一招,用上了起碼一半的功力,以沈嶠如今的內(nèi)功修為,就算領(lǐng)悟了劍意,但受損的根基擺在那里,能夠捕捉到他的出手并擋下來,甚至沒有當(dāng)場斷氣,已經(jīng)十分了不得了。
由此足見此人資質(zhì)潛力的確驚人,在遭遇背叛的打擊下,居然還能領(lǐng)悟劍意,難怪當(dāng)年祁鳳閣會選擇他作為衣缽傳人。
但沈嶠雖然沒有死,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本來不可能接下晏無師這一指,卻硬是接了下來,又加上先前在玄都山上與郁藹那一場交手,此時早已力竭昏死過去。
晏無師彎腰捏起他的下巴,對方面若冷玉,慘白無光,連嘴唇都沒了半點(diǎn)血色,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但他自落崖重傷之后,十天里倒有九天都是這樣的面色,眼下也不過是看起來更嚴(yán)重一些。
只是在這片毫無血色的慘淡之中,雙目緊閉,長睫若羽,卻別有幾分孱弱禁欲的美感,只因昏迷過去,更顯得溫順可愛。
當(dāng)日穆提婆也正是被這樣的乖巧表像迷惑了眼睛,是以才錯將食人花當(dāng)作菟絲草。
不過這朵花脾氣好,平時還總心軟,所以屢屢有麻煩,看上去像是自找麻煩,可他又像是次次都能料到自己心軟的后果,所以總會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旁人若因他心軟而小看了他,那才是瞎了眼。
“你看你活得多累,過得多慘,師父死了,連掌教位置也被人搶走,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不是背叛了你,就是不認(rèn)可你的做法,你眾叛親離,身受重傷,不得不離開玄都山,一無所有?!?/p>
晏無師用最輕柔的語調(diào)低聲在他耳邊誘哄:“可你本來不必過得這樣慘,只要隨我入圣門,修煉《鳳麟元典》,我會將我學(xué)過的那卷《朱陽策》也傳授于你,屆時別說恢復(fù)武功,更進(jìn)一層也指日可待,比你一個人這樣三五載慢慢恢復(fù),不知要快多少。到時候,不管你想奪回掌教之位,還是想殺了郁藹報仇,這些都不在話下,你覺得如何?”
此時正是沈嶠心志最為薄弱的時候,他昏昏沉沉,身體上無力反抗,心神也是最容易被人侵入的,晏無師的話還用上了魔音攝心,一遍又一遍傳進(jìn)沈嶠耳中,直入對方心田,對他的道心造成強(qiáng)烈沖擊。
沈嶠痛苦蹙眉,身體也微微掙動,晏無師卻沒有松手,還將話重復(fù)了兩遍。
“郁藹聯(lián)合昆邪害你落下山崖,武功盡失,你不恨他嗎,沒了武功,沒了地位,連陳恭和穆提婆這等跳梁小丑都敢在你面前蹦跶,你心中當(dāng)真就一點(diǎn)恨意都沒有嗎,嗯?難道你不想殺了他們嗎,我也可以幫你的?!?/p>
若有旁人路過,還當(dāng)是兩人親密囈語,情狀曖昧,實(shí)際上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晏無師的手愈發(fā)用力了一些,捏得沈嶠的下巴也起了紅印,只怕隔天就要淤青,但沈嶠的痛苦卻不在于此,而在于那一遍遍如魔音灌耳的話,逃不過,避不開。
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盡管已經(jīng)失去意識,但潛意識里似乎總有一條線牢牢捆住他,讓他不能張口答應(yīng)。
一旦張口答應(yīng),就會開始失去本心。
“為什么不答應(yīng),只是一句話而已,只要你張口,我什么都為你做到?!?/p>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若要做,也該自己去做。
“成為什么樣的人,快意恩仇不好嗎?想殺誰就殺誰,再說是他們先背叛你的,你沒有對不起他們?!?/p>
沈嶠搖了搖頭,嘴角已經(jīng)開始溢出新的鮮血,他臉上的痛苦之色也變得愈深,尋常人早已抵受不住這種折磨,可他就是不肯開口。
有些人不知世間險惡而盲目施加善意,最終累人累己,有些人卻因看透世間險惡,依舊不改初衷,溫柔心軟。
可人性本惡,果真有人能夠百折千回歷盡坎坷而不改本心么?
晏無師輕笑一聲,拭去他唇角的血跡,手從他腋下攬過,將整個人都抱起來,朝鎮(zhèn)內(nèi)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