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沈嶠久久不動,那一瞬間,周圍的刀光劍影悉數(shù)褪色失聲,他抱著尸身逐漸冰涼的郁藹,微微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許是想起許多年前,他們師兄弟幾人在山上同吃同睡,一起練武的光景。
然而舊夢難尋,物是人非,過去的終究無法再回來。
就像有些錯誤無法彌補,有些裂痕永遠無法復(fù)原,人死了,也不可能再復(fù)活蘇醒。
方才一幕讓云暢也禁不住跟著難過掉淚,但他畢竟是旁觀者,想起當(dāng)下處境,很快就回過神,忙連聲喊:“沈師叔,沈師叔!”
他見沈嶠一動未動,還當(dāng)對方已經(jīng)傷心得失了神智,不由有些著急起來。
舉目四望,局面對玄都山來說其實并未好轉(zhuǎn)太多。
雖然少了一個最強大的桑景行,但合歡宗大部分人還在,蕭瑟剛才被邊沿梅打傷了,但傷勢并不嚴(yán)重,此時邊沿梅跟劉閱去追譚元春,玄都山長老七去其二,剩下五個,既要牽制段文鴦,又要應(yīng)付段氏帶來的突厥高手,以及蕭瑟等人,實在頗為吃力。
孔增雖然位列長老,但他的武功與段文鴦相比還略遜一籌,此時被對方咄咄相逼,一個招架不住,連劍都差點脫手而出,腳法一亂,身形跟著踉蹌兩下,往后跌去,他既要顧及身后,前面就留出空門,段文鴦一條軟鞭被真力灌注,頓時筆直如劍,點向他的胸口,去勢洶洶,殺氣騰騰。
若被這一下點個正著,只怕孔增胸口就要多個大窟窿。
云暢見狀大急,忙提了劍上前幫忙,但他速度跟不上眼力,哪里還來得及,當(dāng)下慢了不止三四息,段文鴦的鞭子已經(jīng)碰到孔增衣裳,眼看就要衣裂入肉,云暢下意識啊了一聲,只當(dāng)自己要親眼見證師父的死。
就在此時,眼前一道虛影閃過,云暢還當(dāng)自己眼花,剛眨了一下眼,便見段文鴦的鞭子已經(jīng)收了回去,孔增身旁多了一個人。
“沈師叔!”云暢禁不住叫起來,語氣里帶了連自己都不自覺的驚喜激動。
“將你郁師叔搬到一旁,刀劍無眼,別讓人毀了軀體?!鄙驆^也不回道,伸手扶了一下孔增,又朝段文鴦掠去。
段文鴦本以為他方才與桑景行交手,難免氣力不濟,水準(zhǔn)大失,誰知對方真力竟似永不枯竭一般,綿綿不斷灌注劍身,又以劍氣蕩出劍光,幾近天衣無縫,令人無從破解,任由段文鴦鞭法高明,也不由生出一種無法下手的無力。
“沈道長有話好說,何必動刀動槍!我與桑景行不同,咱倆可沒有深仇大恨,今日前來,也不過是得了譚元春之邀,郁藹之死,也全因譚元春下手,冤有頭債有主,沈道長可要明鑒?。 ?/p>
段文鴦與其師不同,他雖然天分奇高,成為狐鹿估座下最得看重的弟子,但他身有胡漢血統(tǒng),本身就注定不可能像他師父那樣在突厥生來受到尊崇,所以他的行事風(fēng)格,也與狐鹿估截然不同,更會考慮實際利益劃算與否。
雖說師徒如父子,但連虎父都會生出犬子,同理,師父厲害,徒弟未必厲害,像祁鳳閣英雄一世,幾個徒弟卻都各有個性,最終也走了不同的路子,哪怕祁鳳閣再生,也不可能強迫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走。
因而,若換了狐鹿估在此,興許會與沈嶠力戰(zhàn),直至分出勝負(fù),段文鴦則不同,他眼見今日目的已然達不到了,便開始設(shè)法脫身。
沈嶠淡道:“譚元春不在此地,現(xiàn)在任你說什么都可以了,等我擒下你,再與譚元春對質(zhì)便可知道真相?!?/p>
他嘴上雖然如此說道,劍勢卻稍有減緩,段文鴦見事有轉(zhuǎn)機,心下也是一喜,忙道:“我與沈道長屢屢交集,雖無甚交情,卻也知你為人恩怨分明,最是仁厚不過,仔細(xì)論來,當(dāng)日害你落崖之人,我?guī)煹芾バ耙褑拭闶?,郁藹如今也死了,恩怨本該告一段落?!?/p>
沈嶠:“這么說,你們之所以會選擇今日上山,也不是為了圖謀玄都山,趁虛而入了?”
段文鴦面不改色笑道:“在其位謀其政,這是你們漢人的話,你我立場不同,做的事情本來就不同,我為突厥利益著想,無可厚非,你不該因此怪罪我,若非譚元春暗中傳信,告訴我們今日會定下新掌教,我們也不會知道此事,說到底,還是攘外必先安內(nèi)啊,沈道長!”
話說到這里,連沈嶠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臉皮:“郁藹說他曾遭人暗算落崖,這其中可有你的手筆?”
段文鴦大大方方承認(rèn):“有,不過那也是譚元春引路,我才知道玄都山后山有一條蜿蜒小路,無人防守,只要通過陣法,就可直達山上。實不相瞞,今日譚元春與我早已暗中達成協(xié)定,說好我與桑宗主帶人上山,將貴派反對他當(dāng)掌教的長老都?xì)⒘?,再由譚元春出面擊退我們,等他坐穩(wěn)掌教之位后,再與我們瓜分玄都紫府的典籍財富。這個計劃原本無甚缺漏,若不是出了沈道長這個變數(shù),一切想必會很順利?!?/p>
沈嶠與譚元春認(rèn)識數(shù)十年,從來不知道他心目中溫厚善良的大師兄竟是這樣一個大奸似忠的人,雖然先前早有預(yù)料,可也總存著一線希望,心里不由自主為其開脫,覺得對方興許是有什么苦衷,直到對方出手暗算自己不成,反倒殺了郁藹,沈嶠才赫然發(fā)現(xiàn),過去那數(shù)十年里,他們所認(rèn)識的譚元春,也許根本不是真正的譚元春。
段文鴦仿佛察覺他心頭所感,竟還反過來安慰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道長也不必太傷懷了,其實當(dāng)日郁藹從我?guī)煹苣抢锬昧讼嘁姎g給你下毒時,譚元春也沒少從中煽風(fēng)點火,我不敢說郁藹是因為他才下定決心暗害于你的,但挑撥離間的話說多了,總歸是有些作用的罷?!?/p>
沈嶠:“你有何證據(jù)?”
段文鴦笑道:“自然沒有,昆邪與郁藹已死,難道我還能去地府將他們找來對質(zhì)不成?這話不過是當(dāng)日我從我?guī)煹芸谥械弥?,是真是假,沈道長自己去問譚元春好了!”
說罷他抽身撤手,口中呼哨一聲,那幾名突厥高手似是得了命令,緊隨其后,幾人很快朝著來時的方向離開。
段文鴦頭也不回,聲音遙遙傳來:“方才上山時,玄都山弟子死了兩個,都是合歡宗的人殺的,我可沒有殺人,只傷了他們而已,沈道長去看傷口便知,可別把賬算在我段某頭上!”
蕭瑟大怒:“無恥之徒!”
來是一起來的,走卻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最可惡的是,對方臨走還要坑他們一把。
桑景行和白茸都走了個干凈,現(xiàn)在連段文鴦也帶人離開,剩下的合歡宗弟子如何還有戰(zhàn)意,紛紛心神渙散,被玄都山眾人窺準(zhǔn)破綻,殺了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最后合歡宗在場十三人,只有蕭瑟與其余兩人倉皇逃離,剩下十個人,都被心頭憤怒的玄都山眾人當(dāng)場留下性命。
孔增一瘸一拐走過來,向沈嶠請罪:“孔增無能,未能留下段文鴦?!?/p>
沈嶠的目光掃過其他人,許多人也都面露愧色尷尬,有的不敢與他對視,紛紛移開視線,低下頭。
沈嶠很明白,這些人之所以露出這樣的神色,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沒能留下段文鴦和蕭瑟等人的性命,更是因為他們當(dāng)初在沈嶠落難的時候,沒有主動盡力去支持他,而選擇了站在郁藹一邊。
如今時過境遷,塵埃落定,許多人自然也明白,郁藹所謂與突厥人合作,帶領(lǐng)玄都山重新入世,重新占據(jù)天下第一道門的位置,都是鏡中花水中月,起點錯了,基石不穩(wěn),從那以后自然一步步走向深淵。
然而誰又能想到,當(dāng)日不信佛道的宇文邕,會盛年暴病而亡?誰會想到,強盛一時的齊國會被周國吞并,但宇文邕的繼任者宇文赟,不僅沒能將父親的基業(yè)發(fā)揚光大,反倒使得江山在自己手中拱手讓人,北方改朝換代,而沈嶠卻因扶助新朝有功,而被封為通微元妙真人,連帶玄都山乃至道門,也因此在隋朝有了一席之地,從今往后道統(tǒng)傳承,代代不滅。
隋朝一反周齊時期對突厥的弱勢,直接與突厥交惡,雙方關(guān)系劍拔弩張,郁藹想要借助突厥之勢實現(xiàn)玄都山崛起的愿望,最終也沒能視線,世事多變,這些當(dāng)初誰又能夠料到?
正因為想不到,所以許多人心中有愧,不敢面對沈嶠,從這一點來說,他們其實本性并不壞。
沈嶠自然也知道,當(dāng)初郁藹能夠順利接任掌教,其中不乏幾位長老的支持,連帶這山上大多數(shù)弟子,也都覺得郁藹更適合當(dāng)這個掌教,若要追究起來,恐怕只能將這些人都逐出師門,那對玄都山的影響太大了,人至察則無徒,有些事情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話,就不宜過分較真。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完人,沈嶠雖然經(jīng)歷過許多坎坷,但他對這些舊日同門或晚輩,心中并無太多怨恨,也沒有什么報復(fù)或揚眉吐氣的想法。
當(dāng)年他從師尊手中接過玄都山掌教之位,卻沒能守住,本身就是他的失職,不自省卻反倒將罪責(zé)歸咎在別人身上,這不是沈嶠的作風(fēng)。
所以他對孔增道:“當(dāng)日郁藹下毒害我,此事自然門規(guī)難容,但如今他已經(jīng)死了,人死如燈滅,這些事情就不追究了,我自會帶他的尸首在歷代祖師牌位面前請罪?!?/p>
說及此,沈嶠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從今往后,我希望玄都山上下,能夠齊心協(xié)力,眾志成城,若再有勾結(jié)外人,一律按照師門戒律來處置,任何人不得輕饒?!?/p>
他早已今非昔比,這番話中不乏森森寒意,氣勢冷然,眾人心頭震懾,忙恭聲應(yīng)是。
至此,也無須重新辦什么繼任大典,自然而然,眾人已經(jīng)默認(rèn)了沈嶠的掌教身份。
三清殿外一片狼藉,許多人開始收拾殘局,沈嶠叫孔增帶了人一路下山,去找那些原本應(yīng)該在山下值守的弟子,有受傷的就療傷,被殺了的就安置尸體,擇日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