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死給他看,反正我活夠了,早點去見他爹沒啥不好。你幫我注意點,當初秋菊那事兒就辦得挺好,依我看咱們也那樣辦??倸w是個去處。”
當初他們村有個買來的媳婦叫秋菊的,也是跑了好幾回,懷了好幾胎都給弄掉了。后來買她的那家實在降她不住,便把人轉賣了,重新買了一個。
“那,那秋菊最后死了哩,太造孽了。”
“也沒人不讓她活,她自己想不開誰有法子?”
李長樹猶豫著,忽然想到那天根子坐在火邊哭,當時以為他手疼??蕹赡菢?,滿眼通紅,忍得渾身發(fā)抖也沒忍住,分明是心疼他媳婦跟孩子。到底年輕,遇到個人就掏心掏肺,用情太深。經(jīng)歷多了,大概就不會了。
“你好好看,找個不需要生孩子的寬厚人,不至于磋磨她,也算我對得起她了。你姐姐我大半輩子過得苦,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就想抱抱孫子,到時候入棺材也能閉眼了?!?/p>
李長樹耐不住阿媽又哭又求,只能答應幫忙看看。不巧,過了兩天他去窯口丈人家辦點事,就聽說一家人想買媳婦。仔細打聽了一下,家里三個孩子,去年老婆哮喘病突發(fā)去了,家里一大攤子不好開交。生活也富足,聽說自己開了個菜鋪子。
這么急,一來家里確實需要這樣一個人幫忙操持,二來那男人才四十來歲,前頭媳婦長得漂亮,第二個也不愿意將就,非要挑個好看的。問了一年了,不能生育的正好,但要長得好。
李長樹把這事給阿媽說了,阿媽立時拍手道:“可不是緣分,正尋這一樁事,就自己來了。你問沒問,那人家怎么樣?男人脾氣好吧?!?/p>
“家里老人都死了,他就是愛打牌,前頭媳婦因為這個跟他鬧別扭好多年,去年聽說不打了關系才好起來,哪里想到媳婦就死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弟弟,都十來歲了,管不著了,過兩年說親自有他爹?!?/p>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這人家條件不算不好,怎么想著買媳婦?再娶一個不是好。”
“那個人也是怪,一來不想再生娃,應該是害怕前頭媳婦生的受罪,也算有良心。就這一條哪家愿意嫁姑娘,二來又要長得好,還不是一般好,他人不是很大方,只有買了。”
阿媽思索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行,歡喜起來,“就是太遠了,從這里過去城城鎮(zhèn)鎮(zhèn)路上走好幾天,你一個人帶她過去能行嗎?”
“就是遠了好,近了根子知道了有的鬧。”
“我也說遠了好,怕你路上不方便?!?/p>
李長根擺手道:“有啥不方便,決定了我就再訪訪,爭取趕緊把她送出去,根子那活兒太危險?!?/p>
陳嬌身子自從流產(chǎn)后,許久沒緩過來,身上沒有力氣。又因為月子里受了寒,也沒有什么大病,就是一點小毛病郁積于身,難以恢復以前的硬朗。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個早上,她吃了飯在院子里溜達了一圈。院壩邊上的那顆棗樹葉子早已落光,枯干上停著一層厚雪,大地一派肅冷,豬圈后面的竹林青青蔥蔥,對面山上空悠悠傳來兩聲鳥鳴,天地落闊。小秋千還在墻上掛著,那一排排整齊的干苞谷和干辣椒,喜氣洋洋,年味兒在以極慢的速度退去。她無聊,多看了兩遍,這就是她記憶中對于李家院子最后的記憶。
阿媽站在門邊,手上提著一個包裹,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陳嬌走過去,還沒從她身邊過去,阿媽攔下她。原來那個包裹不是阿媽的,是阿媽給她準備的,厚衣裳厚鞋襪。
陳嬌聽她說想把她轉賣之后,并沒有任何反應。阿媽微微低著頭,“姑娘啊,你跟我家八字不合,繼續(xù)處下去沒什么好處,我們家里窮,想來你也一直過不慣。我是個不中用的人,這一畝三分地就是我的命。你也別怕,我沒那么狠心,那家有三個孩子,你不用再受那折騰,那男人手上勤快,家里置辦地整齊齊當當,啥都不用操心。你只要好好過日子就是了,興許啥時候我去看你。等我死了,欠你的閻王爺都記著,做牛做馬都還給你。”
陳嬌不想聽她說那些廢話,直截了當?shù)溃骸拔也荒苌耍抑滥悴幌胍?。不如把我放回去,我也能把錢還給你?!?/p>
一下被戳破心思,阿媽臉上訕訕的,“不是那話,也沒那規(guī)矩?!?/p>
陳嬌就這樣跟著李長樹走了,在她千方百計想跑的時候總是不能如愿;如今沒有那念頭,又毫無征兆、正大光明離開了這里。命運啊,真是玩弄人。
李長樹看在陳嬌身子不好的份上,路上不是很著急,看她也不嚴格,遇人問就說帶閨女走親戚。兩天之后,他們在一處縣城住下,聽說那一家明天就過來接人。李長樹開了一間賓館,標間,他睡在外頭,陳嬌睡在里頭。
晚上前半夜實在冷得很,陳嬌聽見李長樹翻來覆去許久沒睡著,小聲抱怨幾十塊錢花得不劃算。她一直睜著眼睛,懷里抱著遙控器,聽到床頭鐘表走到凌晨兩點,悄悄將溫度調到三十度。
不一會兒房間里就熱火起來,暖融融的跟家里烤火沒什么區(qū)別。李長樹舒服了,不過幾分鐘的工夫就睡熟了,鼾聲呼啦呼啦的。陳嬌翻身下床,異常冷靜,穿好衣裳,她一直想著如果李長樹醒了,她就借口要上廁所或者肚子餓。索性,李長樹睡得很沉,她拉開劣質木門時發(fā)出的咯吱聲也沒有吵醒他。
她咽了一口唾沫,從從容容出了賓館大門,看了一下路況,并沒有像大城市隨處都安攝像頭。隨便挑了一條路,走了幾步突然就開始跑起來,越跑越快。冷風灌進頭皮、灌進衣領、灌進喉嚨,難受得想吐,她也不敢停下來,一直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旁邊,這才蹲下來喘氣。
她抓著衣領,雖然有些難受,并不想哭,然而情緒不受控制,哭得喘不上氣。到最后,感覺已經(jīng)缺水到?jīng)]有眼淚可以流,陳嬌才站起來。
她望著空曠、一個行人也沒有的長街,輕輕說了一句話,‘再見了,李存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