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立秋以后的一日，正午時分，烈陽高照晴空萬里，日頭正好。貴京城西城門附近的菜市口，此刻烏泱泱一大群人，正圍著斬刑臺私下小聲議論。

臺上捆押著的兩名犯人，原是葉侯府的老夫人與侯爺，因犯大罪，大半年前已被貶為庶人。而坐在監(jiān)斬臺正中位置、身著正三品京兆尹官服的府尹大人……則是榮國公府的顧四爺。葉侯府與榮國公府是姻親關(guān)系。

榮國公府大爺?shù)陌l(fā)妻葉氏，正是葉侯府的大姑奶奶，也是如今臺上犯婦人刑氏的親生閨女。對于顧家大奶奶葉氏來說，相當于是小叔子親自監(jiān)斬了自己的母親與胞兄。

但葉氏卻不恨顧家人，她知道，這件事情算來算去，也怪不到小叔子頭上。如果非得要恨上一個的話，那么她恨的也是自己的夫君。

因為大半年前控告她母親與兄長的人，正是十多年前她的夫婿顧大爺拼死保護的人。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她庶出的弟弟葉千榮，他回來報殺父之仇了。

葉榕知道，這件事情上，沒有對錯只有立場。而站在她的立場，她是對庶出弟弟葉千榮恨之入骨的，也是對自己的夫婿顧旭百般心寒失望的。

其實如果說恨的話，她更恨的是自己。她自責、內(nèi)疚，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哥哥去死。

明明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她弒殺親夫戕害子嗣為的也只是維護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利益，可到頭來，她這個女兒要什么有什么，母親卻不得不償還那條命。如果可以，她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換母親的，哪怕永世不得超生，她也愿意，只要能讓母親活著。

葉榕坐在離斬刑臺不遠處的一輛青灰色冠頂?shù)鸟R車里，因為情緒有些激動，猛烈咳了幾聲。她想伸手撩開側(cè)面的簾子，被坐在身邊的貼身侍婢桂圓攔住了。

“大奶奶，咱們能來送一送老夫人，也算是盡了孝心。您身子不好，不適合看那樣的場面。”桂圓是跟著主子一起從葉府到顧府的，那臺上的老夫人也是她的恩主，她心里也很難過。

但為了主子身子著想，桂圓極力勸著：“您別多想，家里小爺跟姑娘還等著您呢?！?/p>

桂圓知道，主子如今能放在心上牽掛的，也就是小爺跟姑娘了。為了他們，主子也會撐過這一劫去。

果然，想到一雙兒女來，葉榕放棄了，緩緩收回手來。她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臉色也十分難看，穿著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裙衫，臉色煞白雙眼無神，看著似乎是有氣進無氣出。

但輪廓中依稀看得出是個清麗脫俗的大美人，儀態(tài)也好，即便病著，也隨處可見其雍容不俗的氣度。一看，就知道是從小受過很好教養(yǎng)的世家貴女。

葉榕歪頭沖桂圓凄涼一笑，沒再說話。只是閉了眼睛，安安靜靜待著。

外面?zhèn)鱽硪魂囋陝?，桂圓知道是已經(jīng)行刑了，但她不敢伸頭去看。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喘氣都不敢大口喘，生怕驚著主子。

她心里也明白，外面的一切動靜，主子肯定也聽到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突然下起大雨來。已經(jīng)過了立秋，天氣一日比一日涼，雨水夾著冷風見縫插針似的鉆進馬車來，桂圓歪過身子去，替自己主子擋著風雨。

“大爺，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小的已經(jīng)按著爺?shù)姆愿溃胬戏蛉烁~老爺收了尸，會好好安葬?！?/p>

是爺?shù)拈L隨安泰的聲音，桂圓知道是爺過來了，立即下了車去。

外面，一身玄袍皂靴的中年男子正立在雨中。旁邊有人替他撐著傘，他則正全神貫注肅容吩咐下人們辦事，任雨水打在他臉上身上，也絲毫不在乎。三十多歲的男人啊，歷過磨難上過戰(zhàn)場，見過風雨受過軍功……出身尊貴，歷練豐富，或許二十多的時候還有些青澀不成熟，但如今已過而立之年的他，大權(quán)在握，成熟穩(wěn)重，正是一個男人最美好的年紀。

葉榕手撩起車簾，看著外面鶴立鶏群的男人，目光卻無神。

當初她剛嫁入顧家沒多久，顧家被政敵陷害，舉家流放了。她跟著夫家一起流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平反回來了，原以為以后的日子盡是安和祥樂，沒想到母親兄長卻出事了。

顧旭似是感受到了，立即扭頭看來。見妻子在看自己，顧旭三言兩語吩咐完后，大步跨上馬車。

馬車晃了下，葉榕回過神來，朝男人看去。顧旭坐進馬車，脫了自己披風罩在妻子身上。葉榕咳了一聲，虛弱道謝。

揚聲沖前頭的車夫打了招呼，馬車便緩緩行駛起來。顧旭一雙燥熱的大手緊緊握住妻子的手，聲音沉重似有感慨，卻也只簡單吐出幾個字：“我們回家?！?/p>

車內(nèi)安靜，顧旭手輕輕搭在妻子肩上，想攬她入懷。葉榕沒肯，輕輕搖了搖頭，顧旭遷就她，也就放棄了。

裹在身上的黑色披風更襯得葉榕形容枯槁，她望著近在咫尺的英挺男人說：“我娘的事情，麻煩你了?！?/p>

顧旭握緊她的手，搖頭：“你不要這樣說。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替她老人家做這點事情，是應(yīng)該的?！?/p>

葉榕卻沒有多高興，也沒有很感動。如果這樣的話是在另外一種場合說的話，或許她會很開心，只可惜不是。

經(jīng)歷了這么多，她跟顧旭，再不可能好好過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她對他沒有別的奢求，只希望他日后續(xù)娶了新的美貌嬌娘，可以不要太過偏心，不要苛待她的一雙兒女。

念及此，縱然葉榕心中對他有百般怨懟，也都忍了。輕輕挪了下身子，主動靠過去：“回家后，叫了辰哥兒靈姐兒一道來青方院吧。因為我生病，咱們一家四口有些日子沒一起好好吃過飯了。 ”

顧旭最怕她打不開心結(jié)，見她有釋懷的意思，他當然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