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局扶著老花鏡,從鏡片縫隙中望向省公安廳下來的那幾個人。
“這個,這個事發(fā)真是太突然了……”開口那名處長有些眼熟,嚴峫打量他兩眼,認出了這位是在五零二制毒案里打過交道的老相識,好像是姓陳。
陳處長臉上擋不住的為難,說:“這幾天我們摸不到毒販的大本營在哪,省廳警力基本都分散在整座瑤山各個重點懷疑地區(qū)了。如果毒販按計劃在明天進行交易的話,我們可以連夜調(diào)集特警防爆大隊圍剿云中寨——但現(xiàn)在王鵬飛突然提前到一個小時以后上山,哪怕現(xiàn)在立刻召集人手,恐怕都很難計劃周全哪?!?/p>
呂局沉吟半晌,緩緩道:“江隊?!?/p>
在場建寧市局的人都很熟悉這位老局長了,嚴峫原本屁股坐在桌子上,一聽這話的口氣,就突然從桌沿滑下地面,擰著濃密的眉頭要走上前。
然而緊接著江停抬手攔住了他,說:“我明白。”
嚴峫臉色陰沉地站住了腳步。
“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總不能從天上變出一個團的武警部隊去強攻村寨吧——且不說擒賊先擒王,就算能把云中寨打下來,抓不到聞劭也是白搭?!眳尉终吕匣ㄧR,一邊從口袋里掏出軟布來擦拭,一邊沉聲道:“依我看,目前最快的辦法是將計就計,江隊按聞劭的安排去棋局峰接上買家王鵬飛,我們的人暗地里緊隨其后,跟你們一道上云中寨。江隊跟秦川交接完后,爭取拿到聞劭發(fā)出的地下工廠路線圖,然后向指揮中心發(fā)出信號;只要能確定交易位址,我就跟老魏、老余親自帶特警趕過去,拿他一個現(xiàn)場?!?/p>
省廳那位陳處沒吱聲,看表情明顯是默許了。
呂局呼了口氣,又道:“嚴峫。”
“……是?!?/p>
“你負責帶人送江隊去棋局峰,就地埋伏等待王鵬飛,然后后暗中護送江隊上云中寨,沒問題吧?”
嚴峫喉結(jié)劇烈聳動一下,才低沉道:“沒問題?!?/p>
呂局點點頭,似乎對嚴峫的承諾還算放心,戴上了老花鏡,向周圍招招手。
魏副局、余隊、黃興、陳處以及省廳的幾名領導都上前兩步,圍繞在技偵的大辦公桌四周。
“吳吞、聞劭特大販毒集團在金三角及中緬邊境活躍長達十年之久,造成了難以估量的社會危害和人民損失,這次我們警方能把他圍在S省境內(nèi),是難得的天賜良機。你們都知道公安部及S省委對這次圍剿行動非常重視,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咱們,只準成功不準失敗這些廢話也不用我多說了;不論是國家大義還是自身利害,這一層層的關系想必大家心里都明白?!?/p>
呂局是個通透人,這一番話說得周圍鴉雀無聲。
即便不扯那些正義凜然的大道理,在場的人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現(xiàn)實需求:年輕一輩的員警想立功、想升銜、或者想為同袍報仇,老一輩人不愿意在臨退休的關口上落下憾恨,想保住日后身披國旗上路的榮耀。因此大家拼命的方向都非常一致,沒有任何人會在這時候怕死。
“老魏,你跟余隊協(xié)同當?shù)仡I導再做一次埋伏部署,我要跟劉廳打個電話做最后的通氣。時間不多了,”呂局看看手表,抬頭看向江停,一字字凝重而沉緩地道:“那就拜托你了,江隊?!?/p>
所有目光望來,眾目睽睽之下,江停眉目冷硬如堅冰:
“我知道?!?/p>
叢林中三輛警車排列成行,隨著前進上下顛簸,荷槍實彈的特警分坐在后車廂兩側(cè),緊繃的沉默浸透了每一寸空氣,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肺里。
嚴峫腰間攜槍,穿上了防彈背心,中間那輛警車后視鏡里映著他沉郁的眉眼。江停從副駕駛略微回頭往后望去,只見馬翔和那幾名特警都沒往他們這邊看,才回過頭輕聲道:“待會提前幾百米把我放下來,免得被王鵬飛發(fā)現(xiàn)了?!?/p>
嚴峫沒答言,一只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在江停耳邊摸索,碰到他耳廓內(nèi)側(cè)那枚小小的紐扣聯(lián)絡器,苦澀地笑了聲。
“笑什么?”
“你猜這扣子是我從哪找來的?”
江停愣了愣。
“三春花樹。”嚴峫食指在他耳際輕輕一彈,說:“二手貨了。”
江停這才恍然想起五零二制毒案里,由嚴峫親自臥底的那場緝毒行動——但他現(xiàn)在想起來,首先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竟然不是案情線索或經(jīng)驗總結(jié),甚至不是任何驚心動魄的片段,而是他為了掩護嚴峫而在倉促中印下的那個隱秘的吻。
江停眼底浮現(xiàn)出微許笑意,“你還隨身帶著呢?”
“幸運符啊,多有意義?!眹缻l捏捏他耳尖:“雖然惡心了……點。”
江停的笑意凝固在眼底:“???”
嚴峫立刻說:“但我后來又用過好幾次,從來沒嫌棄過,真的?!?/p>
“……”江停心想你還挺講究,我不過是把通訊器吞進嘴里然后吐在沙發(fā)下,再由楊媚趁沒人注意時從卡座底部掏出來擦干凈,要不然命都沒了還嫌惡心?富二代事兒還挺多。
“想什么呢?你的一切老公都不嫌棄,知道不?”
江停又向后瞟了眼,回頭小聲說:“以后下班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去洗腳,否則我嫌棄你,明白了?”
嚴峫:“臥槽你事兒怎么這么多,老公成天忙著賺錢養(yǎng)家,出點汗怎么了……”
江停伸手去拽嚴峫那不老實的手,嚴峫卻非要往他后脖子里鉆。扭打數(shù)下后方向盤一歪,大警車平地走出一道S形,后車廂所有特警同時抬頭,兩人立刻端正坐好,不敢動了。
“嚴哥你們沒事吧?”馬翔在后面抻著脖子喊。
嚴峫:“閉嘴坐回去!”
車廂再度恢復沉寂,好半天后嚴峫才謹慎地撩起眼皮往身側(cè)一溜,正撞上江停揶揄的注視。
“……”嚴峫不禁笑起來,低聲呵斥:“你還看,待會老公把車開溝里去了!”
江停說:“看你怎么了??匆谎劬蜕佟?/p>
他的話音猝然而止。
三輛警車首尾銜接,呼嘯往前。穿過重重灰白樹林,目標地點漸漸出現(xiàn)在山坡后,那是毒品買家王鵬飛上棋局峰的必經(jīng)之路。
第一輛警車戛然停住,車后紅燈亮起,隨即嚴峫也踩下了剎車。
“嚴哥嚴哥,準備放餌?!辈皆挋C中響起第一輛車上高盼青的聲音:“呂局說老蔡他們再過十分鐘左右就到,先頭特警兄弟已經(jīng)就位了。”
“行,知道了?!?/p>
為保證行動敏捷,江停穿著黑色沖鋒衣,拉鏈拉到最上面,只露出冷白深刻的下巴。嚴峫抽下自己的深灰色圍巾,用犬牙把圍巾下擺的商標撕了,然后才仔仔細細系在江停脖頸上,凝視著他深黑色的瞳孔:
“是看一眼少一眼。就算咱倆一塊活到九十九,不也是過一天少一天嗎?沒毛病。”
江停微笑起來。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看著你,”嚴峫指指自己太陽穴,又輕聲說:“在腦子里。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p>
馬翔拉開車門,特警一個個魚貫下車,在草叢中敏捷地尋找埋伏空位,周遭全是悉悉索索的腳步和通話聲。
然而駕駛室里只有他們兩個彼此對視,江停的眼神傷感而溫柔,起身按著嚴峫的頭湊在自己面前,低頭在他凌亂囂張的黑發(fā)上吻了吻,說:“我活到九十九,你九十七就夠了?!?/p>
仿佛柔軟的羽毛從心尖那點上一掠而過,嚴峫恍然抬頭,江停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下了車,穿過樹林向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