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挑起半邊眉梢,半晌后終于給予了肯定的答復:“我覺得還行?!?/p>
空氣凝固了。
居民樓上池瑞家,員警正進進出出的提取證物和翻找搜查;警戒線外,轄區(qū)民警吆喝著疏散越來越多無所事事的大爺大媽;遠處晨光明晰,樹叢間鳥叫和馬路上的車聲遙遙傳來,匯聚成忙碌喧囂的,充滿了煙火氣的清晨。
江停終于感覺到氣氛不對勁:“……有什么不對嗎?”
嚴峫緩緩收起照片,冷冰冰道:“你這人真的非常過分?!?/p>
江停:“???”
“早先想偷窺我的時候,還假惺惺定個外賣,跟多么溫柔懂事似的,裝乖賣巧地囑咐我‘記得吃飯’;現(xiàn)在倒好,一大清早來現(xiàn)場,兩手空空連杯豆?jié){都沒帶!敢情你這是不用偽裝了,索性就露出真面目了,連花一塊五買個肉包子都……”
江停表情空白,“溫柔懂事”造成的心理暴擊瞬間倍殺了“你的手真好看”。
“等等,等等?!苯CΣ坏驍嗔怂倪侗七?,伸手從電腦包里拿出一只保溫杯,不由分說塞給嚴峫:“這是給你的?!?/p>
“哎?”
輪到嚴峫呆住了,打開保溫杯,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紅茶香。
“……你這不是……”
“我想反正都拆了,不能不給你這個正牌主人嘗嘗,所以特意為你準備的?!苯U\懇道:“拿好,趁熱喝,別灑電腦上,我去趟洗手間。”
江停轉(zhuǎn)身就走,嚴峫呆愣幾秒,大怒:“當我傻嗎!逮著我這只羊薅完了毛還說是給我織毛衣!快拿回去我不稀罕!”
?
池瑞,三十五歲,建寧周邊縣城出身,前科人員。
沒人知道那個被劫持的化學系高材生是抱著什么樣的勇氣,在被人推搡下車時,突然暴起推倒了持槍綁匪,將他撞進灌木叢,并想方設法使綁匪留下了血跡。
人質(zhì)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懲罰,但那一刻他的機敏和勇敢,給警方指出了一條極其珍貴的線索。
刑警支隊沒有辜負這條線索。上午十點前,池瑞的生平事跡,包括日常通訊、行車記錄、金錢往來、社會交際……就像被手術刀剖開的腹腔,每根血管、每條神經(jīng)、每塊肌肉,都暴露在了警方的X光之下。
“池瑞沒有老婆孩子,有個相好的洗浴城失足婦女,但已經(jīng)排除了嫌疑;我們讓他父母及姐姐嘗試聯(lián)系他,目前沒有任何回音。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見是前天上午九點半,開一輛尼桑皮卡在烏海新區(qū)附近一家加油站被監(jiān)控錄下,隨即不知所蹤?!?/p>
“經(jīng)過警方分析,池瑞的藏身之處可能就是犯罪團伙的地下制毒工廠,目前烏海新區(qū)分局及各派出所已經(jīng)開始行動,準備實施密集布控了?!?/p>
嚴峫坐在大切諾基的駕駛座上,藍牙耳機里偵查員匯報的聲音非常大,連后座都能聽見。
嚴峫咬了口熱騰騰的肉包子——江停終于投降認輸,在韓小梅的陪伴下親自買了四個包子回來上供給嚴副支隊,終結(jié)了無休無止的叨逼叨。然后他邊咀嚼邊抬頭向后座瞥了眼,只見江停聽得十分專注,手里拿著早已沒了熱氣的保溫杯,身體略微前傾,也正向自己望來,剎那間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停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烏海新區(qū)?
嚴峫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咽下那口包子,故意對著麥克風朗聲道:“烏海是近兩年設立的工業(yè)新區(qū),還沒發(fā)展起來,位于遠離建寧市中心的東南方向,這地廣人稀的排查難度太大了。還有什么其他線索能快速鎖定池瑞等人的窩藏地點嗎?手機都監(jiān)控了?”
江停接過嚴峫遞來的建寧地圖,快速展開,目光逡巡半圈后用紅筆把“烏海工業(yè)區(qū)”圈了出來。
偵查員道:“池瑞用的是無實名手機號,無法做準確三角定位,但我們已經(jīng)把主要廠區(qū)、商圈、居民區(qū)、周邊地鐵站的監(jiān)控都拿下了,一旦發(fā)現(xiàn)嫌疑人,立刻通知刑警支隊及下去派出所!”
嚴峫說:“行吧。”然后摁斷了通訊,眉頭鎖得極緊。
“甲基苯丙胺在合成過程中會產(chǎn)生大量有害物質(zhì)和刺鼻的氨水味,如果工藝不完善,很容易引起街坊鄰居的警覺。但如果完善生產(chǎn)流程的話,又需要專業(yè)真空機、水泥蓄水池、工業(yè)化空氣過濾系統(tǒng),很難在居民區(qū)內(nèi)完成。”江停頓了頓,用筆輕點地圖,沉沉道:“把偵查范圍縮小到烏海區(qū)周邊尚未啟用或已經(jīng)廢棄的廠房,國企和外企不用看了,私人化工廠、五金廠、模具加工企業(yè)是重點?!?/p>
嚴峫一邊聽一邊飛快記下來,發(fā)短信給馬翔。
“這個犯罪團伙的組織相當緊密,目前已經(jīng)掌握的至少有四名成員:保安主管刁勇,負責看管及盜竊化學原料;制槍持槍的池瑞,負責暴力和武器供應;毒販胡偉勝,擁有下線銷售管道。另外還有一名具體職責不明但與丁家有關系的女性,可能主要是為了勾住胡偉勝,無法出示不在場證明的丁當與車主柳宛秋都有重大嫌疑?!?/p>
江停分析線索的語調(diào)永遠四平八穩(wěn),不論再兇險緊急的案情,從他口中說出來都異常穩(wěn)定,聽不出一絲火氣。
這跟他年輕俊秀的外貌非常不協(xié)調(diào)——因為嚴峫認識的上一個擁有這種老干部氣質(zhì)的人,是建寧市公安局一把手呂局長。
“另外從昨晚現(xiàn)場足跡來看,除了池瑞之外,應至少還有兩名綁匪,其中一名是極其熟悉化工廠內(nèi)部監(jiān)控的司機?!苯V棺≡掝^,微微瞇起眼睛,望向打開放在副駕座上的工作電腦。
螢幕上正反復播放昨天凌晨化工廠內(nèi)的監(jiān)控錄影——那輛紅色凱美瑞避開了所有正面亮光處的攝像頭,司機帶著口罩、手套、太陽帽,只留給警方一個極其不清晰的剪影,隨即消失在了濃濃夜色里。
嚴峫的目光也落在監(jiān)控上,“嘶”地低低吸了口氣:
“但化工企業(yè)內(nèi)所有能接觸到監(jiān)控的,下到普通保安門衛(wèi),上到技術部門和副總經(jīng)理,甚至連當年給化工廠裝攝像頭的外包公司都沒落下;有能力掌握每個監(jiān)控鏡頭精確地點的人已經(jīng)被市局徹底一網(wǎng)打盡了啊?!?/p>
江停向后仰進座椅靠背里,眉心緊皺,雙臂疊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脖頸。
這只是個習慣性的思考動作,但當江停揚起下巴來的時候,他下頷骨到咽喉、鎖骨乃至于隱入衣領的線條顯得格外修長,光是看那指尖摩挲的細微動作,就能感覺到皮膚的溫熱和柔軟。
嚴峫喉結(jié)突然滑動了一下,倉促地移開了目光。
“如果昨夜現(xiàn)場并未提取出女性足跡,也就是說那名女性劫匪并不在場,為什么開的是她的車呢?!苯`溃骸半y道司機自己沒有車?或者車型特殊,不敢隨便開上路?”
嚴峫敷衍地嗯了兩聲,假裝專心致志盯著螢幕,一下一下地按著暫停鍵。
“還是說,”江停若有所思道,“只要司機自己的車出現(xiàn)在化工廠范圍內(nèi)監(jiān)控里,就會立刻被辨識出來?”
這句話背后的隱含意義就像根小針,順著嚴峫的神經(jīng)游走至腦髓,輕輕刺中了他最敏感的刑偵意識——與此同時哢噠清響,螢幕應聲定住,嚴峫的視線直勾勾注視著畫面某處。
“……江停,”嚴峫尾音不穩(wěn):“你看,這司機戴的手套。”
江停略微湊上前,只見某幀畫面被放大八倍后模糊顯出了駕駛室的情景——這是個急轉(zhuǎn)彎,司機的手恰好置于方向盤頂端,路燈從一側(cè)照射過來,比較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手套。
手套顏色比較特殊,五指部分黑色,手背是成片灰色,隱約印著鮮紅色的商標,套口部分異常寬大。
嚴峫問:“你覺得這像什么?”
江停疑惑地一搖頭。
“絕、緣、手、套?!眹缻l一字一句道,“通過勘測電力系統(tǒng)可以掌握監(jiān)控電路的走向,進而定位所有監(jiān)控鏡頭;而電力搶修車非常搶眼,所以只能開女性劫匪的車外出行動——馬翔!”
嚴峫抄起步話機,厲聲下令:“立刻回化工廠失竊倉庫進行重勘,嘗試從現(xiàn)場提取絕緣手套上脫落的滑石粉,第二名綁匪應該是廠內(nèi)的電工!”
步話機內(nèi)滋啦作響,幾秒鐘后,馬翔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好了嚴哥,市局那邊剛傳來消息,那個叫丁當?shù)男⊙绢^借著換衣服去商場洗手間瞞過了監(jiān)視人員……”
“丁家旺他女兒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