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公司開始放假。陳颯帶著陳子渝去美國夏威夷。柯禮的母親一直有呼吸道的疾病,今年上海的冬天陰寒濕冷,看天氣預報,春節(jié)期間也是連日低溫雨雪。柯禮在深圳和三亞都有房產,索性一家人都去三亞過春節(jié)。唐其琛早早的知會了老余,讓他好好過年,期間不需要用車。
一切安置妥當,又是一歲年月到了頭。
唐家重規(guī)矩,唐其琛作為長子長孫,過年一定是要在家不讓外出的。唐氏故土在香港,很多禮儀從老祖宗起就一直這么傳下來。家里吃年夜飯的時辰年年不盡相同,都是由法堂大師算過的。唐家順風順水幾十年,不說迷信,但老爺子對這些太有講究。
今年的年夜飯安排在中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唯獨少了唐耀。聽說是回美國辦事,唐老爺子也沒細談。唐家的旁支小輩還是很多的,什么行業(yè)都有涉足,氣氛是真熱鬧,但都不太敢跟唐其琛鬧騰。
氣氛濃時,一個膽兒大的堂妹說了句大伙兒的心聲:“其琛哥哥什么時候領個嫂嫂回來呀!”
唐其琛笑得溫淡,“你紅包備好了沒有?”
妹妹把頭直點,“好了好了,只要有嫂嫂,我一定給個最大的!”
既然唐其琛愿意接這一茬話題,那一定是有跡象的。大家都自覺安靜了些,期盼著他給點明示。
但唐其琛只淡淡說了句:“收著吧?!?/p>
美夢一場空,醒來卻不見了夢里的人。
當時坐在他身旁的景安陽,看了兒子許久,然后默著一張臉,抿了一口紅酒。
除夕夜的晚上,唐其琛要出門。
傅西平在老地方支了個局,他們兄弟圈子年尾都有這么一個聚會。這事景安陽是知道的,每年他都會在零點前回來。今年景安陽卻沒了底。這幾個月,他們母子關系一直就這么不慍不火,唐其琛脾氣好,對長輩不說一句重話,也閉口不談那些不愉快的事。該回家的時候,從不借口推辭,該盡的禮數(shù),從來都是周到的。
景安陽不想承認,但她看得出來,兒子跟她是隔著距離了。
唐其琛拎著車鑰匙,換鞋的時候,景安陽過來門口,“讓家里司機開車。”
“不了?!碧破滂Q好鞋,披上大衣,拉開門踏入了寒風中。
年三十兒的上海路路通暢,路過育才中學的時候,竟然下起了雪。
雪片靜靜貼在路虎的擋風玻璃上,一片化了,另一片又吻了過來。唐其琛停好車,下車的時候駐足抬頭看了看天,夜空幷不全黑,帶著一抹深邃的藏藍,像是誰的眼睛在凝望人間。
包廂里,傅西平他們早玩開了。最騷的那幾個都回來了,快奔四的男人跟頑童一樣折騰,簡直沒眼看。傅西平讓他來打牌,沖那邊喊了一嗓:“誰他媽穿著白色內褲啊,娘們兮兮的我草?!?/p>
大過年的不忌嘴,也就傅西平身上有點匪氣。
唐其琛坐下后,順了他手邊的一根煙咬在嘴里,火柴一亮,低頭吸燃。
傅西平接著就把煙盒收走了,不太樂意的說:“你夠了啊,什么時候又吸上煙了?身體還要不要了?”
唐其琛沒說話,側過臉朝著他,把那一嘴的煙霧慢慢散了出來。他眼神跟外面的天氣一樣,挺沒人氣兒的。傅西平洗了牌,說:“玩兒吧。”
兩小時下來,輸贏都有,還算和氣。
這邊打著牌,那邊唱著歌,環(huán)境不安靜,但圖的就是這份熱鬧。他們這幫人做生意是沒得說,但唱歌真不太能聽,鬼哭狼嚎了一陣子過完癮,就都興致怏怏了。
屏幕的系統(tǒng)給切換掉了,換成了電視直播。中央臺的春節(jié)晚會,十點左右,一串的主持人正在念臺詞,聽了幾句,好像是今年還設了北京之外的幾個分會場。一幀一幀的切換下來,深圳,貴州,成都。最后,鏡頭掠過上海。
聽到主持人用上海話說新年快樂時,唐其琛下意識的看了看屏幕。傅西平也跟著轉頭看過去,樂了:“喲!這不是六六的那個主播女朋友嗎?”
主持人不遺余力的調動氣氛:“讓我們聽到現(xiàn)場觀眾的熱情歡呼聲!”
外灘江月初生,明珠塔下群眾人頭攢動,煙花一朵朵好似楊柳逢春。
每個人都是笑的,每道光都是抹了蜜的。
唐其琛正低頭點煙,一根火柴劃燃,眼角余光剛抬起,所有動作便按了暫停。鏡頭里,萬千人群里,一個女孩兒穿著白色羽絨服,嘴角微彎,目光逐著屏幕溫和平靜。
這個畫面一秒而過,唐其琛捏著煙身的手指垂了下來,時間太短,甚至那個女孩兒可能幷不是溫以寧。但不重要了,他的記憶已被勾醒了。
再后來,誰點的歌沒人唱,放的是原音,唐其琛什么都聽不清,唯獨一句歌詞聽得他渾身痛點都醒了。
傅西平正喝水,衣袋一空,他反應過來,唐其琛已拿了車鑰匙只留背影。
“其琛你干嘛!你哪兒去!”傅西平嚇得追著人跑出門,“快!都跟著去!別出事兒!”
年三十的馬路好走,他疾馳不停,瘋了似的往外灘去,春晚分會場南北兩路交通管制,警示燈和路障遠遠發(fā)光,唐其琛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一腳油門愈發(fā)沉重。
交警的阻止手勢越來越頻繁,嚴陣以待甚至拔槍示警,傅西平他們開車緊隨其后,電話一遍一遍的打都沒有接,最后干脆敞開車窗大吼:“其?。?!”
黑色路虎在五米近的地方堪堪停住,車身急抖,像是瀕死之人一口大氣喘了出來,血液靜了,理智回來了,續(xù)上命了。
唐其琛閉目后仰,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還在發(fā)抖。臨近新年鐘聲,好遠的地方煙花漸生,一朵一朵炸開,重疊的光影剃著他的臉,明了,暗了,猶如涼水過心頭。想起方才那一首沒人唱的歌,一個字一個字,跟錐子似的往他心里扎--
人生易老夢偏癡。
唐其琛再睜眼時,薄薄的濕意浸潤眼角眉梢,而打底衫的后背早就被冷汗?jié)裢浮?/p>
晚上這一鬧,直接把傅西平鬧趴下了,他把人從車里扶出來,塞到自己車上,楞是沒敢讓他再開。
“我他媽服了你了,大過年的,出點事怎么辦!我怎么向你家里交待!”傅西平又氣又急,“回頭你別再開車了,出門必須帶司機!”
唐其琛按著眉心使勁掐了把,他沒說話,整個人倦態(tài)難掩。
傅西平把車往唐家開,“送你回去好好歇著,什么都別想,睡一覺過年?!?/p>
從這過去很近,二十分鐘不到,轉兩個紅綠燈就到了。傅西平安靜了一路,最后還是跟他提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那個表弟傅明嗎?”
唐其琛淡淡的應:“嗯。他在教育系統(tǒng)工作?!?/p>
“去年分到地方教育局,管這一塊?!备滴髌桨衍囁俳迪聛恚皼]跟你說過,他就在h市?!?/p>
唐其琛神色動了動,但也沒有太多詫異。既然選擇從政,基層的鍛煉不是幾年就能磨出來的,幾年換一個地方,等日后履歷完善再擇機往上升。
“前陣子,你媽媽那邊的人找過他?!备滴髌桨咽虑槎几嬖V了他:“說是讓解決一個人。取消他的編制,是當?shù)匾粋€大學的體育老師,教籃球的。”
“他過年休假回上海,跟我提過一句。那個老師很年輕,按理說也不會和我們這邊扯上聯(lián)系。是不是他身邊的人得罪了誰?!?/p>
傅西平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但后座的唐其琛始終沒有動靜。
傅西平納悶的回頭看了一眼,心瞬間就揪了起來。
唐其琛的臉色陷在幽暗的光影里,尖銳的怒意毫不克制地收攏于眉間,見過火山爆發(fā)前的地殼震動嗎?積蓄多年的力量一點一點的釋放、崩裂。只等著下一刻的徹底爆發(fā)。
回到唐宅,景安陽正在安排家里的阿姨擺著果盤,奢華的別墅燈火通明,大門口的喜慶對聯(lián)泛著暗暗的金光,她看到唐其琛這么早回來時,又意外又開心,“呀,今年這么早啊,周姨,給其琛煮點餃子?!?/p>
唐其琛臉色差到極致,沒有任何委婉的鋪墊,當著面直接質問景安陽:“李小亮是被您弄走的吧?”
景安陽楞了下,但很快恢復長輩的威嚴,“其琛,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唐其琛冷聲,“您希望我有什么態(tài)度?”
景安陽諷刺的一笑,“所以,是憋不住的上你這兒告狀來了?”
唐其琛渾身一顫,心跟裂了縫的冰面一樣,傷口四分五裂,骨頭都被拆散了一樣,時至今日,他母親仍對溫以寧懷有如此偏見,他心疼的不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已經(jīng)跟我分手了,您還不滿意?您怕什么?怕她來找我,來纏我,怕她和我藕斷絲連。所以您寧愿用這樣的方 式,拿她身邊的人威脅她。錯的明明是您,到現(xiàn)在您竟然還把帽子扣在她頭上。怎么?合計著欺負她聽不見,看不見是嗎?仗著我對您的尊重和妥協(xié),得寸進尺了是嗎?--是嗎?!”
最后那聲怒吼,驚的景安陽肩膀狠狠一顫。
她嘴唇微張,胸口也不停的喘,看著面前的兒子幾近失控崩潰的模樣,既無力又憤懣,撐著底氣大聲回了句:“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 ”唐其琛森然一笑,笑得眼紋斜飛,笑得神情悲愴。他目光定住,整個人又瞬間沉了下來,“媽,您真以為我稀罕這些東西?”
景安陽怔住,臉色瞬間慘白,“其琛,不許任性?!?/p>
唐其琛神情孤傲又冷情,“亞匯我不要,董事我也不當,手里的股份誰愛要就盡管拿去,您以為我放不下這一切?媽,我就大逆不道一回,您信不信,誰也攔不?。 ?/p>
這些字就是往景安陽心尖尖上戳,這么剛硬的一個女主人,竟然掩面啜泣,“唐家的基業(yè)你要送人是嗎?責任你也不要了是嗎?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不能這么狠心對父母。”
唐其琛喉結微滾,“所以,就該您狠心對我?”
景安陽滿目創(chuàng)痛,淚水一顆一顆墜了下來。
他又自嘲一笑,“您真以為人家姑娘稀罕你的錢?合著只要沒您有錢有權的,接近您兒子就都是圖謀不軌?您要門當戶對,那是您的臉面,幷不是我要的。我對您妥協(xié),不是我怕您,是……我舍不得念念受苦?!?/p>
到最后半句,唐其琛的聲音都變了調,他壓抑著,嗓音堵著一塊石頭似的,說一個字都疼?!拜啿恢床簧纤?,是我們家配不上人姑娘?!?/p>
這句話一下子忤逆了景安陽的逆鱗,她抄起桌上的琺瑯彩瓷杯蓋,失手就朝唐其琛砸去。氣歸氣,但景安陽真舍不得傷著兒子。可唐其琛直挺挺的站在那,一點都不躲。杯蓋蹭著他的臉唰的一下飛落,然后滾落到地上碎成了四瓣。
唐其琛的右臉豁開一條口子,溫熱的血慢慢滲透,紅的觸目驚心。
景安陽慌亂,“你,你怎么不躲啊?!?/p>
唐其琛麻木了,臉上的傷感覺不到疼,腹部的墜脹也感受不到,心臟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木著臉,轉身要走??蓜傔~出一步,腹部就跟金剛鉆往里搗鼓似的,疼得他一口氣沒緩上來。
他腳步踉蹌,人晃了幾晃,胃好像一個充滿血的氣球隨時要爆炸,連著他的脊柱往上,刺激著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經(jīng)。
唐其琛冷汗一顆一顆下墜,他失去知覺前的最后一幕記憶,是景安陽的失聲尖叫,是保姆周姨的崩潰痛哭。
除夕之夜,上海華x醫(yī)院。
數(shù)個教授專家連夜會診,唐其琛歷年的所有病例都有保存,老陳得到消息,飛車趕了過來,他這邊的檢驗報告,才是近期唐其琛身體的真實狀況。
唐家一夜大亂,宛若失去了主心骨。
景安陽強打精神,吩咐不許消息外露媒體,只唐家?guī)讉€近親在醫(yī)院守候。
零點至,全世界都在歡呼新年快樂。
上海最好的內科大夫從診室出來,景安陽迎向前,“齊教授,其琛情況怎么樣?”
頭發(fā)花白的醫(yī)者面色沉重,一錘定音:“初步診斷,他胃里的息肉潰爛化膿,出血點雖然不算多,都壓在胃里炎癥太高引起大面積感染,必須馬上手術,以及取息肉組織進行病理活檢,夫人……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景安陽腿一軟,被周圍的親眷扶住,她臉色慘白,目光也失去了焦點。幾秒之后,她顫著聲音問:“柯禮到哪里了?”
“剛打過電話,在鳳凰機場準備登機,大概三小時后到浦東機場。”
景安陽嘴唇發(fā)抖,“讓他去h市,去h市,把她帶來,帶過來。”情緒的堤口徹底崩潰,她失聲痛哭:“請她來,不,是求她,是求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