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兩輪降溫之后，南方城市便正式入了冬。唐其琛與她如約見面，十八號這天，溫以寧重回闊別兩月有余的上海，兩人乘機(jī)飛往芬蘭。
溫以寧不似平時，約會吃個飯都害怕耽誤了他的時間。這一次，她只字不提、不問。唐其琛能感覺到她這種暗暗堅持的勁兒。他嘗試猜了一下，抱著她說：“不用怕我耽誤工作，行程都空出來了，有柯禮，這幾天陪你好好玩?！?/p>
半月不見，唐其琛似乎又瘦了一點(diǎn)。臉型本就俊秀，五官更加立體了。兩人坐的商務(wù)艙，飛機(jī)起時，他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和我寶貝兒的第一次旅行。旅行愉快?！?/p>
溫以寧笑了笑，“嗯。”
近十一個小時的飛行，于當(dāng)?shù)貢r間下午兩點(diǎn)半抵達(dá)赫爾辛基機(jī)場。
北半球的冬天格外嚴(yán)寒，兩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是黑色，宛如情侶裝。去拉普蘭德的車已經(jīng)等候在機(jī)場外。亞匯在北歐的業(yè)務(wù)區(qū)域不廣，但唐其琛的朋友中不乏在這邊置業(yè)的。其實(shí)他幾年前就來過一次，可惜當(dāng)時的天氣并不好，云層太厚，沒有看到極光。
去拉普蘭德的路程一小時有余，溫以寧看著車窗外越來越厚的冰雪，好像時空轉(zhuǎn)換，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shí)感。唐其琛把酒店定在列維玻璃屋，每一間都像是一個獨(dú)立的玻璃罩，沒有遮擋，四面剔透，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在飄雪。
兩個人。一間房。
放好行李后，溫以寧戴著帽子，興奮的到酒店外溜了一圈，她只露出一雙眼睛，厚重的羽絨服把她包裹的像是小熊。唐其琛怕她出事兒，也跟了出來，“你慢一點(diǎn)兒，別亂跑?！?/p>
溫以寧踩著雪，又蹦又跳的好開心。踩了一圈，她面朝唐其琛，眼睫毛上都有雪花，大聲沖他喊：“看！”
唐其琛這才注意到雪地里，她的腳印踩出了一顆巨大的愛心。她就站在愛心的中間，心無旁騖的傻笑。
唐其琛跟著一起笑，笑著笑著，眼眶都熱了。
“晚上溫度更低，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diǎn)，手套圍巾都要戴好，還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頂，口罩在我包里。”他們出發(fā)前，唐其琛事無巨細(xì)的交待，又掂了掂溫以寧的外套，覺得不夠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給了她，“穿我的?！?/p>
唐其琛還安排了一輛雪橇，從酒店出發(fā)兩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溫以寧站在他身邊，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廣闊無邊，森林與河流宛如靜止，哪怕戴著耳罩，也能聽到曠野的風(fēng)從耳邊掠過，呼嘯聲森森然然。
這片毫無遮攔的視野，她所見過的任何一處景色都無法與之比擬。
俗世課業(yè)，萬物生長，都在這一刻悄然靜止。
唐其琛牽著溫以寧的手，手套太厚，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但兩人依偎的姿勢依舊親密無間。
他說：“念念，看?！?/p>
天空被光暈亮，微紅與淡綠慢慢交織，光輝輕盈的飄蕩，像是畫板上被暈開的水粉，顏色從深到淺，偶爾變幻。目光所及之處，黑夜被極光云帶橫切，構(gòu)建出另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他們置身其中，整個人都散發(fā)出蕩然的光影。
唐其琛側(cè)過臉，無聲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涼，激的溫以寧哆嗦。她綻開笑顏，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彎的眼睛里，是一種極致的沉靜。
她在唐其琛懷里，隔著那么厚重的棉服，卻一樣能感知到他真誠的心跳。
這場極光五分鐘就漸漸散去，萬星涌現(xiàn)，垂掛于夜空，好像電影鏡頭，這一秒，它們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極光落幕后沒多久，兩人坐著雪橇車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嚴(yán)清寂，某一瞬間，竟讓溫以寧心里升騰起氣數(shù)將近的悲涼錯覺。
她回過頭看著唐其琛，卻發(fā)現(xiàn)他也一樣在看著自己。
五官遮掩，只留雙目，他們在對方的眼睛里，尋找無聲的慰藉。
回到酒店，室內(nèi)有暖氣，唐其琛脫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深綠色的羊絨衣，身材的線條一下子勾勒了出來。圍巾才摘到一半，腰間一緊，就被溫以寧從身后環(huán)住了。
她的臉貼著他的背。
唐其琛停下動作，手覆蓋在她的手背，笑著側(cè)頭：“嗯？”
溫以寧心里一片寂靜，眨了眨眼，輕聲說：“老板。”
兩個字的開場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長時間沒能再開口。而就是這個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覺出了不對，她雖是抱著她，但人好像在千山萬水之外。
溫以寧再說話時，情緒已經(jīng)沒有活人氣息了。她說：“其琛，我們……”
唐其琛心臟跟著下墜，一記重錘砸下來，他下意識的打斷，“念念。”
溫以寧閉了閉眼，“我們暫時分開吧，不要再見面了。”
唐其琛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聽見自己靈魂四分五裂的撕扯聲。
他提聲，“不要?！?/p>
“你聽我說?！?/p>
“不要。”
“你家里不……“
“我說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應(yīng)。”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復(fù)，思維凝固，只會執(zhí)拗粗暴的說著不要。
溫以寧安靜了片刻，仍然貼著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復(fù)了些，她把話繼續(xù)下去，“我跟你說過吧，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沒有老，沒有變，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離開上海的那兩年，很多很多次做夢，我都會夢見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識，好像上輩子就見過你一樣。”溫以寧輕輕笑了下，“我以為我夢想成真了。但我卻忘記了?！?/p>
唐其琛啞聲：“忘記什么？”
“忘記了，你不止是我喜歡的唐其琛，你還是亞匯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們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場上的唐其琛，是……不屬于我的唐其琛?！闭f著說著，溫以寧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語一般，既是勸著他，也是勸著自己，“我知道你的壓力，也知道你的無可奈何?！?/p>
唐其琛摳緊了她的手，“我沒有壓力?！?/p>
“可是我有呀?！睖匾詫幬宋亲?，嗓音又僵了些，“ 不能看著你跟你家里反目成仇，不能看著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擾，那是你的親人?！?/p>
溫以寧說不下去了，這些日子，唐其琛為了她承受了多少，他從未透露過，抱怨過，肩上的重?fù)?dān)從未、也不可能卸下。為愛走天涯，或許血?dú)夥絼偟氖邭q能輕易說出口。但唐其琛已經(jīng)不是不諳世事的輕衣少年郎，他三十六歲了，身前與背后，太多牽扯，不容許他有所失誤。
就算此時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顧一切，她也不忍心，不愿意。
“我們暫時分開，你也沒有那么辛苦。你去好好照顧你媽媽，好好把公司的事兒解決，唐其琛……你要好好的啊?！?/p>
唐其琛知道，她不辭辛苦，千山萬水，就是來赴這一場告別。
她說的這些話，像是一把斧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槽開他的血肉，挑斷經(jīng)脈，卻又讓人反抗不得。
良久，唐其琛問：“暫時，是多久？”
溫以寧側(cè)貼著的臉，突然換了姿勢，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額頭重重抵著他的脊梁，漸漸的，啜泣聲便忍不住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著要答案了，他轉(zhuǎn)過身，沉默的將她摟入懷里，一下一下安撫著，吻了吻她的頭發(fā)，低聲說：“答應(yīng)你，多久我都等?！?/p>
這一夜，兩人相擁在床上，蓋著一床被子，從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飛舞，宛如時空轉(zhuǎn)換的童話王國。
“我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總是打架，你看我媽很瘦，但她力氣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頭。我?guī)е颐妹?，去鄰居家混飯吃，我妹妹膽子小，飯都不敢多吃，我臉皮厚，會趁著伯伯阿姨們不注意，把飯倒進(jìn)自己的書包里，回去再拿給妹妹吃。啊，好蠢啊… …”
溫以寧躺在唐其琛懷里，漫無目的的說著小時候的事，“其實(shí)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廣告行業(yè)，我喜歡英語，每次大聲朗讀時，我都覺得酣暢淋漓。如果以后可以，我想開一個英語培訓(xùn)班?！?/p>
唐其琛卷著她的頭發(fā)，纏在食指松開又繞緊，“教小朋友們么？”
“教大人，小朋友太煩啦，我怕老的快?！?/p>
唐其琛低低笑起來，“老快一點(diǎn)才好?！?/p>
老的快一點(diǎn)，我們就能近一點(diǎn)了。
后半夜，溫以寧主動求吻，跟做了決定一樣，整個人熱情又投入。
唇舌相抵，那種深入骨髓的感情濃烈的像要把兩人融化。溫以寧撫摸他的眉眼，一路往下，舌尖舔了舔他的側(cè)頸，她甚至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腰剛剛露出一截，就被唐其琛伸手按住。
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陽光，夢境醒來。
兩人對視，一個迷惘，一個壓抑著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后把她狠狠摟入懷里，他稍稍低頭，在她左邊的鎖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齒磕進(jìn)皮膚，唐其琛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他閉上眼，狠心繼續(xù)，松開后，溫以寧靠近心臟的位置，一個深刻的印記。
唐其琛呼吸重喘，縱然身體已經(jīng)硬邦如石頭，他仍沒有動她。
溫以寧聽到男人的聲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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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號，兩人返程，飛機(jī)于傍晚降落浦東國際機(jī)場。
踏出艙門的一剎那，溫以寧竟然有了暈眩的不真實(shí)感。唐其琛牽著她，始終沒有松開過。
他們穿過廊橋，跟著指示牌往大廳走去，t2航站樓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過，但這一刻，他故意繞著路，恨不得這一截距離沒有盡頭。直到溫以寧出聲：“錯了，是右邊?！?/p>
唐其琛握著她的手，瞬間更緊。
老余開車早在外面等候，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感應(yīng)門時不時的開合，黑色賓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腳步越來越慢，連握著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溫以寧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動了。
她把手抽了出來，笑了笑，“唐總，我就陪您到這兒了?！?/p>
唐其琛望著她，眼里像是涌出兩面暗沉的深湖。
溫以寧目光清澈，輕松的說：“我打車走，我買了高鐵票回老家?！?/p>
唐其琛的聲音像是從石頭縫里擠出來：“我送你去?！?/p>
溫以寧低下頭，搖了搖，輕聲說：“不了，不是一路人?！?/p>
春盡冬來，朝陽成夕陽，原來人世間，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對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殘忍。
唐其琛松開手，胳膊無力的垂落于腿側(cè)。
溫以寧又抬起頭，沖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顧自己，在忙也要記得吃飯，多吃點(diǎn)，把身體養(yǎng)好。陳醫(yī)生給你開的藥，你按時吃。還有，再大的事，好好說，不要吵，不要鬧……不要傷著自己?！?/p>
唐其琛目光沉靜下來，最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溫以寧從他手中拿過行李，就那么一瞬，唐其琛下意識的又收緊了手勁。溫以寧比他更堅決，沒給他挽留的機(jī)會。
自此，唐其琛一雙手都落了空，扯著他的心臟一塊跌入深淵。
“念兒?！彼麊舅男∶?。
溫以寧看著他。
唐其琛神情落寞，聲音緊繃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們家配不上你?！?/p>
溫以寧扯了扯嘴角，沒再多留，轉(zhuǎn)過身，朝著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沒有回頭。
入夜，上海城的繁榮夜景拉開序幕。
賓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頭沉悶的困獸。老余始終小心翼翼不敢吱聲，后座的唐其琛不像一個活人，而是抽離了魂魄的某件陳設(shè)。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聲：“停車?！?/p>
老余靠邊停車。
唐其琛推開車門，獨(dú)自走去江邊。他手肘撐著欄桿，整個人伏腰彎了下去，他的頭埋的很低，肩和頸連成一道銳利的弧。
颯颯秋風(fēng)里，男人的脊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在垮塌。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閉眼時，眼淚便跟著砸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