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盯了泥沼一會兒,忽然感覺脖頸后面輕輕掃過一陣寒風(fēng)。
他皺了一下眉,轉(zhuǎn)頭望去。
身后是更深處的山坳,隔著霧的高處是兩點燈火,仿佛一雙眼睛,寂靜無聲地垂眸看著這里。
緊接著,從燈火亮著的地方傳來了一聲長而凄涼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雜著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聲音。
聽到的那一刻,聞時感覺頭腦里一陣刺痛,鉆心剜骨。他下意識抬手揉摁著一邊太陽穴,咬緊了牙關(guān)。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那并非真實的疼痛,只是那聲鬼哭太熟悉了,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因為塵緣纏身而聽到的聲音,身體先一步有了反應(yīng)。
為什么會在這里聽到他最熟悉的鬼哭?
為什么那些哭聲帶著悲慟和宣泄的意味,像是臨行之前?
那種變化極為細(xì)微,其他人也許分辨不出來,聞時卻可以。
因為很久很久以前,塵不到對他說過,每一縷塵緣都是有聲音的,獨一無二。如果聽得仔細(xì)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你解了籠,化散塵緣,送某個人離開,那些乍聽之下刮人耳膜的哭嚎和嘶喊,都會帶上解脫的意味,沒那么可怕,也沒那么難忍。
聞時就在這聲鬼哭里聽到了那些。
他怔了半晌,忽然大步朝那兩點燈火走去。
那人說過這個山坳跟松云山有點像,藏風(fēng)納蘊,很有靈氣。按照舊時書冊上的說法,這種地方要么能養(yǎng)人,要么能養(yǎng)陣。
不過這里跟松云山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松云山有青松萬傾,這里卻是竹林。
是那種直指天際的高竹,枝干上有斑駁的花紋,看上去像一張張怪異的人臉,竹葉稠密,交錯之下幾乎不留縫隙,將山里的霧瘴牢牢地悶在枝葉下。
千篇一律的“人臉”加上濃霧,簡直是天然的陣法咒術(shù),稍加利用,就能讓人永遠(yuǎn)進(jìn)不到真正的山坳深處。
但聞時卻進(jìn)去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避開多少道障眼岔路,終于透過竹子的縫隙,看到了一汪靜湖和一座簡單屋子。
那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聞時在依稀天光下,看見那間屋子“吱呀”一聲開了門,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頭,從屋里出來。
他穿著雪白里衣,鮮紅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沒有掩得一絲不茍,露出了蒼白清瘦的脖頸,喉結(jié)突出而明顯。他戴著那張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濃霧和夜色下,有種魑魅感。
“塵不到……”
聞時嘴唇輕動了一下,聲音卻被風(fēng)掩了過去。他看見塵不到站在屋門前,周身帶著比現(xiàn)在還要濃重的病氣。
那是塵不到在松云山從未露出過的模樣,像是剛經(jīng)歷過什么,耗掉了滿身靈神精力。透著掩藏不住的疲憊倦懶,卻又孤拔如山松青竹。
他卷折著寬大袖擺,露出一截手腕。藍(lán)紫色的筋絡(luò)從袖間蜿蜒而出,順著手腕延伸到手背,因為膚色蒼白病態(tài)的緣故,有點妖異,又有些觸目驚心。
但他自己卻好像沒看見,只動了幾下手指。
絲絲縷縷的黑氣從他指尖逸散出來,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霧。
塵不到透過面具看著那片霧氣,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他嗓音很低,在風(fēng)里顯得模糊不清。但聞時卻知道他在說什么。
明明應(yīng)該聽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塵不到說了什么。
塵不到對那片黑霧說:“我替他送送你們?!?/p>
聞時耳朵里嗡鳴一片……
他又聽到了最熟悉的鬼哭聲,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間難以判斷,他究竟是真的聽到了,還是只是忽然記起。
其實不論哪種都沒關(guān)系,聞時在聽到哭聲的時候,已經(jīng)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場景——
那是曾經(jīng)日夜纏縛著他的塵緣,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剮之下,落進(jìn)洗靈陣?yán)?,被塵不到一并擔(dān)了過去。
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時,塵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塵緣里的那些人離去。
其實細(xì)算起來,那里面應(yīng)該有他真正的家里人。
當(dāng)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壓著擋著,將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塵不到來。
那里面應(yīng)該還有他自己。
有他的貪嗔癡欲,有他曾經(jīng)說不出口的執(zhí)妄和依戀……
他看見塵不到抬手?jǐn)n了一下黑霧,下一瞬,霧氣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鳥,撲搧著翅膀,從他寬大的袖袍間飛往微亮的天際……
就像聞時當(dāng)初把沈橋遺留下的一點塵緣變成白梅花枝一樣。
其中一只青鳥特別一些,落在最后,繞著塵不到,盤旋良久才飛走,離去的時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鳥羽。
塵不到看著那片鳥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
他倚在門邊,拈著鳥羽垂眸良久,將它攏進(jìn)了手里。
舊時書冊里說:青鳥,神禽也,書信傳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