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既然好幾戶人家都知道了，袁家自然不可避免——說起來，還是四公主偷偷告訴曲泠君，然后梁州牧告知袁家。
梁無忌是厚道人，當(dāng)年又受過霍程二人的恩惠，是以幷無指責(zé)他們的意思，只是溫和的詢問姐夫袁沛，是不是該重新考慮袁慎的婚事。
倒不是他嫌棄程氏女前事不清，四公主明確說了是霍不疑跪在地上哀求的；甚至也不是懼怕霍不疑位高權(quán)重，而是……作為過來人，梁無忌覺得婚姻大事，還是不要勉強的好。
于是乎，袁大公子某日下朝，狀似悠然的踱步到永安宮。找到少商后，兩人迎著夕陽坐在空無一人的臺階上說話。
少商忍不住抱怨：“我派人去找你那么多回，你為何都不來，我有話要和你說啊?！?/p>
“我怕你見面就要退親，所以打算躲兩天?！痹鳑]有看女孩，而是一顆一顆的拾著臺階上的小石子。
“那你今日怎么又來了呢?！?/p>
“因為我發(fā)覺退不退親，霍不疑都沒有一點忌憚。”
少商明白袁慎已經(jīng)知道了，慫下雙肩，歉意道：“對不住，我讓你丟人了；是不是有人笑話你啊。”
袁慎攤開掌心，數(shù)出十余顆灰白的石子，淡淡道：“我不怕別人笑話。當(dāng)年我謝絕陛下召我入尚書臺，因這事無人知曉，那些儒生們還以為我不受陛下看重——當(dāng)時我被笑話的更厲害?！?/p>
少商無力的嘆氣：“我說什么來著，我早說過霍不疑難惹，還是早些退親的好?！?/p>
袁慎捏緊石子，忽然轉(zhuǎn)頭：“霍不疑究竟對你說了些什么！他也說了將來會對你敬愛有加，兩人相互扶持，繁盛家族么！他也說了會將諸般家計都交給你，讓你風(fēng)光無限，無人敢欺侮你怠慢你么！他也說了……”
“他都沒說。”少商打斷道，“他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看著袁慎略顯焦躁的眼神，她有些說不下去，“他說的，從來只有‘情意’二字?！?/p>
袁慎松開掌心，堅硬的石子將他柔軟潔白的手掌磕出紅印。
少商看著天邊的云霞，臉頰被映的紅彤彤，她輕輕道：“他什么都不用說，因為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他都會做到?！?/p>
“……原來如此?！痹鲪澣?。
“善見，我不瞞著你，我現(xiàn)在看見霍不疑都有些怕了?！鄙偕痰溃八湍阄也煌?，他是那樣一種人——會在烈陽下奮起挽弓，哪怕身死名滅；會在毫無希望中追逐太陽，哪怕力盡而亡；會日復(fù)一日的搬動石塊……”
“后羿射日，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你可以說的簡單些，我讀過書的?！痹魅滩蛔≌Z帶輕嘲。
少商繼續(xù)道：“人都說霍不疑少年老成，城府極深。但有時候，他比我們所有人都純?nèi)毁|(zhì)樸?！薄膼叟c恨都強烈而永恒。
袁慎點點頭：“不錯。陛下那么疼愛他，也幷不全是因為霍家滿門英烈，或是與霍翀將軍的結(jié)義之情，而是……我曾聽中越侯在酒后說過，陛下每每看著霍不疑，臉上的神情就像回到年少時光。那時，天高水清，歲月安好，豐饒兩縣的好兒郎們，不是悠然讀書就是忙著稼穡，閑來飲酒笑鬧一場；那時，少年熱血，天地純粹，大家都簡單明快?！?/p>
少商輕嘆：“是呀。幾十年過去了，當(dāng)年斬蛇屠狗，后來都為王為侯。護著陛下逃脫索命追兵的明朗少年們，都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了。大家都有了權(quán)勢，土地，嚴(yán)聽號令的私兵，一呼百應(yīng)的鄉(xiāng)望，只有霍不疑……”
袁慎笑了下：“我知道你的意思。若讓霍不疑放下如今所有權(quán)勢，帶你回到豐縣霍氏老家，生兒育女，平靜度日，我相信他是愿意的——這點陛下也知道，太子以后會知道的?！?/p>
“可你是不愿意的?！?/p>
“難道你愿意？”袁慎斜乜。
少商笑了。
袁慎神情決斷的看著女孩，字字凝重：“我說過，將來我要位列三公，我的子孫后代也會位列三公，權(quán)臣倍出，袁氏昌盛綿延。我希望當(dāng)我位居人臣之時，你能在我身邊。”
他認(rèn)真的看著女孩，“我和霍不疑是不同的人，但我對你的心意一樣寶貴?！?/p>
少商低頭，看向自己修剪的干凈圓潤的指甲。
袁慎道：“我一直沒有對你說清我的心意，反而說那些世俗之事，那是因為，因為……”
“我知道?！鄙偕倘崧暤?，“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如何說，更要命的是，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意。”
她抬頭微笑，“我怎會不明白你呢——我說前一句，你能接下一句。你我是一樣的人，又愚鈍又怯懦。我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精明，偏偏就是不懂自己?！?/p>
袁慎目光柔軟，仿佛看著當(dāng)年夜幕下仰望花燈的那個小小女孩，眼神既清澈又懵然。
“不過還是先退婚吧?！鄙偕绦ζ饋?，“下回我要嫁人，就不訂婚了，直接成婚好了。”
袁慎不言，只凝視她。
少商拍拍衣裙，迎著金紅色的霞光站起來：“這次我不會再那么功利急躁了，我要先想明白些事——將來，我究竟想過什么樣的日子?！?/p>
“阿慎，對不起，可是我只能這樣了。我也必須這樣。”
——讓一切回到起點，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