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松開些手指,五皇子喘過一口氣,再度嘴賤:“……程少商是什么人我難道不知道,真娶了她本王都不知能活多久…哎喲喲,你別捏別捏,好好,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程少商曾和你定過親,你我又一道長大,我怎能娶她…”
察覺霍不疑又松開手指,五皇子立刻撿起羽扇,用玉質(zhì)扇柄用力敲擊車壁——他覺得今天真是倒了血霉,果然霍不疑的好戲不是白看的,幼時被修理的種種悲催浮上心頭,他想時隔五年,自己也是松懈了才會忘記危險!
五皇子揉了幾下肩膀就察覺到馬車停下,不等別人開口,他趕緊跳起來往外沖,嘴里喊著:“不必送了,我已歇息好了,這就騎馬回宮去!再會,諸位再會啊,以后有空來我封地,叫我略盡地主之誼啊,好,就此別過…哎喲喂,你們幾個混賬怎么不扶住本王……”
說最后半句時五皇子已在車外,似是頭前腳后的跌了一跤,幷且摔的甚是不雅,然后對他的侍衛(wèi)一頓怒吼。
車門闔上,車廂內(nèi)只剩三人。
聽五皇子適才的嚎叫,袁慎頗覺解氣,開始考慮要不要將背后的女孩也交出去讓霍不疑教訓(xùn)教訓(xùn)。少商察覺未婚夫眼神不善,賣力賠笑:“我就那么一說,戲耍之言嘛,誰愿意嫁他啊,就是說著玩的,反正也沒旁人聽見嘛……”
袁慎深呼吸,決定先御外敵再理內(nèi)患,于是拱手道:“霍侯明鑒,我知道你對少商知之甚深,既然如此,你也該清楚,少商與我的親事是她深思熟慮之后決定的,幷非如對東海王與五皇子一般的胡鬧。君侯以為如何?”
少商在他背后用力點頭。
霍不疑長眉斜飛,凝視女孩,濃褐如晶的眼眸半晦半明:“……有時候,少商說的話,做的事,亦非她心中所愿。”
袁慎忍氣:“君侯這話,未免強詞奪理了吧。少商心中想做什么,她自己不清楚,難不成你清楚?”這姓霍怎么不去論經(jīng)臺跟那群老學(xué)究打嘴架!
“也可以這么說?!被舨灰傻?。
袁慎氣結(jié),少商拍著他的臂膀,安慰道:“我看他是癔癥了,你別理他?!?/p>
袁慎諍聲道:“君侯狂言,在下萬難領(lǐng)受。今日不必再說下去了,諸事到此為止,我與少商這就下車了……”
“我說的句句屬實。”霍不疑搶言道,他再看向女孩,“涂高山御園中,有一種冷泉蝦,少商甚是喜愛……”
“胡說八道!”少商忍不住打斷道,“那種蝦我吃過好幾次,幷未特別偏愛?!?/p>
誰知霍不疑堅定道:“不,你很喜歡?!?/p>
“難道我連愛吃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嗎?”少商都被氣笑了。
霍不疑轉(zhuǎn)而看袁慎:“少商頭一回吃到這種冷泉蝦是宣太后在長秋宮設(shè)宴,然而翟媼在奉上菜肴前,已對她嘮叨過‘這蝦甚是美味,偏偏娘娘吃不得,便是偶然沾到也會起紅疹’,之后少商再不曾向庖廚要過這種蝦?!?/p>
少商不服氣道:“那是因為我的確不愛吃這種蝦!”
霍不疑沒理她,繼續(xù)道:“少商對人人都這么說,可袁侍中若細細查看,就不難發(fā)覺她的食性。有時翟媼饞口,有時陛下賜我?guī)淄八B(yǎng)的活蝦——每當(dāng)食案上有這種冷泉蝦,無論清煮,鹽烤,醬漬……少商總能多用好幾碗,甚至?xí)⑽r湯都拿去拌飯?!闭f到最后半句,他心頭揚起一陣輕悄的疼意。
車內(nèi)已是寂靜,袁慎怔然,少商也有些楞神,不禁懷疑自己真是這樣嗎,不過……當(dāng)年分賜到霍不疑府里的冷泉蝦,好像,的確,全進了自己肚子。呃?
“自己愛食之物主君不愛,這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被舨灰衫^續(xù)道,“不過尋常人多是兩條路。有心機些的,假作隱忍,但會叫別人知道自己是為了娘娘忍耐,順帶能傳出賢名;厚道些的則默默忍下,至此不提便是——可少商不一樣,她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她亦不愛食這種蝦?!?/p>
袁慎側(cè)頭去看未婚妻。
他能明白女孩這種深沉隱晦的善意與驕傲,善意是她不愿宣太后因此‘疼惜’她的隱忍,驕傲是她不愿人家以此為緣由來稱頌她。
霍不疑看著少商,一字一句道:“只要是她認為無益之事,她會騙自己騙到深信不疑——她就是這樣的傻姑娘。”
少商避開他的眼神,扭頭大聲道:“君侯莫要混淆視聽,溫泉蝦與終身大事能一樣么——我與善見不會上你當(dāng)?shù)?!?/p>
袁慎則聯(lián)想更多。當(dāng)年,蕭夫人慢待親生女兒,少商不止一次表現(xiàn)出毫不在意,幷且所有人都深信如此——所以,其實未婚妻幷不如面上表現(xiàn)的那樣,‘真的’毫不在意?
“嘗聞霍侯沉默寡言,今日一會,可見世人所言未必屬實。君侯雖以武勛立身,如今看來,口才本事更勝一籌?!痹骶従彽纴?,他十五歲起便以辯經(jīng)博學(xué)而名動天下,這些年在論經(jīng)臺與尚書臺來來去去,打交道的不是愛爭辯的博士儒生,就是心機深沉的權(quán)臣顯貴。
如今,最初的震驚退去,他收拾好心情,整肅以對強悍情敵,“然而霍侯再巧舌善辯,卻有一處,你怎知少商答應(yīng)我家親事,是自欺欺人還是真心誠意?三言兩語就想叫對手投誠,君侯未免托大了吧。”
霍不疑再看少商,淡淡道:“若我的對手真是袁侍中,就好了。”他的對手從來不是袁慎。
袁慎不解,霍不疑卻扣動車壁:“近日朝中為了度田令爭執(zhí)不休,我得回去議事了——程府就在眼前,步行一里路即可,我就不再多送二位了?!?/p>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袁慎與少商自是趕緊下車。
站在幽靜的市坊北側(cè),身后站著袁程兩府的家丁侍衛(wèi),目送霍不疑的玄鐵馬車走遠,袁慎與少商一時無語。
“這人果然好本事。先出其不意的進攻,將人說的意亂慌張,待對手要發(fā)起反擊之時,他卻利落打斷,退避三舍,待來日再計較。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此一番,對手自然落于下風(fēng)!”袁大公子長袖背手,如同點評戰(zhàn)事般評價霍不疑。
少商望望天,低頭:“那個……你要和我退親嗎?”不是她滅自家威風(fēng),霍不疑發(fā)作起來,都城里沒幾個人能抵擋。
袁慎堅定道:“自然不退!之前是我輕敵了。前幾日我看他意氣消沉,還當(dāng)他死心了,沒想到今日忽然發(fā)難。當(dāng)初你與他有婚約時,我尚想過如何拆了你們,如今怎會退縮!”
“什么什么?”少商不信,“你居然還打過這個主意!”
袁慎毫無愧色:“我敢跟你擔(dān)保,當(dāng)年你第一回定親時,霍不疑必定也想過如何拆了你與樓垚。不過是顧忌太多,沒動手罷了?!睆倪@個角度來說,他倆倒是同路人。
“你們還是真是惺惺相惜??!”少商無語。
“別忙著挖苦我,先想想如何對付霍不疑罷,莫不成你真要改換婚約?!”
少商面無表情的呵呵兩聲。
想起適才完全被霍不疑掌握談判節(jié)奏,袁慎懊惱道:“總之,霍不疑這人真是可惡!”
少商嘆道:“我早和你說過,這人看著不聲不響,一張口毒的很!他若想活活氣死你,絕不會留你一口氣!我以前吃過他不知多少次虧了!”
“你也是,和五皇子的事怎么沒告訴我,害我被打個措手不及!”袁慎玉顏肅色,開始秋后算賬。
少商無奈道:“那陣子聽五皇子在那里胡吹大氣,什么‘就藩后天高皇帝遠,想怎樣就怎樣’,我一時心動,又閑極無聊,才試探了他幾句嘛,當(dāng)不得真的!”
袁慎板臉:“婚姻大事豈能玩笑!”
“好啦,知道啦!”少商道,“也是你不好,跟蔡家磨磨唧唧五年還沒完,誰敢把你列入郎婿人選,我當(dāng)然要另找出路??!”
“總之以后什么都要告訴我,霍不疑擺明了要抽空子殺進來,你我應(yīng)當(dāng)齊心協(xié)力!”
“你說他會出什么招啊?!?/p>
——兩人面面相覷,一籌莫展。少商想的是無論霍不疑怎么討好道歉,自己絕不動搖;袁慎卻想霍不疑會不會以勢壓人,暗中打壓,不過他袁家也不是吃素的。
兩人邊走邊說,直至走到程府巷口,少商忽然想起一事:“誒誒,霍不疑要去議論度田令,難道你沒有事嗎?”
袁慎一拍腦門:“咳咳,都被他氣糊涂了!明日陛下要開大朝會,我要去大司空府上商討奏對之事,你……”
“行啦行啦,你先過去吧,都到這里了我自己回家就是?!鄙偕虛]手道,“你不是將來要位列三公嗎,這么壞記性怎么行!成了,快走吧,我等著做不知哪位公卿的夫人呢!”
袁慎趕緊跨上侍衛(wèi)牽來的馬,剛起蹄數(shù)步又停下回頭,只見未婚妻雙手負背,很是老成持重的往巷子里走去,他不由得莞爾一笑。
他想:這輩子自己難得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因為敵手強大,就雙手奉上。他可不愿意像恩師皇甫夫子一般,懊悔半生,然后跑去人家墻下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