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聲:“阿父!你說什么呀,是程家對我諸多委屈……”不等她說完,葛舅父再也無法忍耐,一下起身,幾大步走過去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臉上,直將她打的半邊臉醬紫,半身癱在地上。
“自你出世,父親對你無所不依,何等愛護,你可有盡過一日的孝心?!日復一日的胡鬧惹事!父親今年已屆七十,為著你,冒著風雪連日連夜的趕路,你至今尚無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簡直豬狗不如!禽獸也!”
葛舅父自己也是做了祖父的人,在鄉(xiāng)野之中頗有威望,卻還需為了不懂事的幼妹連日冒風雪來程家賠罪,想起老父之苦更勝自己,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頭昏腦,抬頭看見葛舅父恨的咬牙切齒,雙眼充血,又怕又心虛,只好偏過頭,不敢再張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兒,就著程始的胳膊起來坐下,繼續(xù)說葛氏的種種惡行,一面說一面道歉,歉意誠誠,直說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這般,倒叫我等汗顏了。想當日我起事之時,若非太公糧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擺擺手,阻止程始說下去,嘆道:“將軍這話休得再提,只有吾女這等無知婦人才會日日把那些糧草掛在嘴邊。當日天下大亂,兵亂匪禍盈野,像吾家這樣薄有資產(chǎn)卻無依仗的,不過餓狼嘴邊的一片膏腴爾,外面破家者無數(shù)。虧得將軍振臂一呼,吾等鄉(xiāng)鄰才得以保全。至于那陳賊之事,將軍更不必介懷……”
說著,他苦笑一聲:“說句大白話。那陳賊到處劫掠富有之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搶奪財資就罷了,連人也不放過。當初將軍若是隕滅,葛家必難逃覆滅一途。有何可言謝!”
其實這些話程始肚里也滾過幾遍,自覺并不虧欠葛家什么,可如今葛太公自己說出來,還句句發(fā)自肺腑,他又覺得不好意思了。只好默默坐到一邊,想這好人可比壞人難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母,道:“說句心頭話,吾女這樣的婦人,若給我家為婦,我也非休不可的;虧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這十年來,我在鄉(xiāng)野耳目閉塞,原以為她年歲漸長,性情也會慢慢變好,可聽了來人回報,才知道這孽障何止沒改過,還變本加厲,只苦了子容……”說著,他看向程承,泣道:“我自己沒教好女兒,卻害了你……”
程承剛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時撲通一聲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別這么說,我也,我也有不是,她原本……”說著又要自陳其過,程始肚里暗罵他沒出息,又不好開口。
誰知葛太公卻不叫他再說下去,顫抖著老邁的聲音道:“你什么也別說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性?原想這輩子當了翁婿是大好的緣分,沒想?yún)s叫你吃盡苦頭,弄的志氣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面目見你。今日,你就出具休書一封,我領了這孽障回去!以后,以后你若還肯認我這鄰家老人,叫一聲老伯便是了!”
說著,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雖然厭憎葛氏,但自幼對這位扶弱憐貧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時還曾想若有葛太公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初娶葛氏時,內(nèi)心深處還暗覺滿足,卻不想落到今日這樣田地。
程始本以為這破事還要糾結許久,沒想葛太公這般干脆。他大喜過望,有心當場了結,可這會兒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淚人,氣氛何其感人,難道自己喜不自勝的立刻叫人鋪好書案,揮毫寫休書?!這個,好像…有失厚道,太破壞氣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終于直起身來,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說一句,如今歲近正旦,此時寫休書…這個,這個未免不吉利…”
程始松了口氣,道:“正是正是。不如,不如……”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蕭夫人借口安頓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罵妻子滑頭躲得快,此刻哪里去找人出主意!
桑氏見不好收場,趕緊來拔刀相助,柔聲道:“不如這樣。反正正旦后,次兄也要上白鹿山讀書去了。不如太公先將人領回去,待日后……”她斟酌下措辭,“待日后不論有何定議,吾家再使人告知鄉(xiāng)里就是。諸位大人,看這般可好?”
這話一出,程家眾人都松了口氣,俱覺得這個‘先分居再離婚’的方案甚好,給兩家都留了顏面,不至于當場了斷。
門外的蕭夫人聽到這里,默默的收回腳尖,作為葛氏的受害者順位前幾名之一,她實在不想摻和進去。讓她進去說什么?給葛氏說好話她心里不解氣,可說難聽話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確實是仁厚誠實的真君子,索性她還是不出面了。
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蕭夫人想了想,閑著也是閑著,還是先去訓女兒吧;誰知剛走到少商居所門口,不等她卸履上階,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砬嗌悳鼐彽穆曇簟?/p>
“……適才女公子怎么好自行離開呢?都沒給葛太公問安,太失禮了?!?/p>
然后是少商懶洋洋的笑聲:“太公這一行難道是來走親戚的?人家是來辦‘大事’的。小輩在旁做甚,看二叔父寫休書么?這十年來二叔母可沒少在我身上‘出力’,難道要聽太公要對我這孫輩說‘對不住’么?前日阿母還跟我說,要避言長輩是非,我這不就躲開了么。何況我走開不一會兒,三位兄長就過來了,定然是被遣開的…說來,青姨母您真是的,難得長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說太學里的見聞,你硬把人趕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講道理又撒嬌,青蓯一時默然。
蕭夫人在門外緩緩搖頭,在她看來,自己這女兒可比十八個葛氏加起來還難對付,不過短短數(shù)日,青蓯言語間已不是少商對手了。
——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能一樣么?虧她還振振有詞。
“……當然了,自行離開和被長輩遣開自是不一樣的?!鄙偕毯龅?,“是我沒想周全,青姨母回頭幫我跟阿母說說,其實我一走開就知道不妥了。以后一定改,一定改啊。”
這下青蓯更無話可說了,一時憐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厭見葛家人也無可厚非,一時又覺得女孩說的有道理,見面問安難免尷尬,還不如悄悄避走來的爽利。
蕭夫人皺起眉頭,腦中立刻浮起兩句話: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