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興味的望著桑氏,誰知桑氏也望過來,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眾人又酣酒暢談之時,她趕緊低頭去問桑氏來歷。
程少宮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會兒阿父官階不高,三叔父又還在求學(xué),名聲不顯,這親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過,大母還覺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p>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難道尋個天仙美人配給三叔父,大母就高興啦。何況……”她譏誚一笑,“大母自己難道就和大父配得很?!?/p>
程少宮看著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對大母并無敬意呀?!?/p>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只熊掌:“你看看二叔?!?/p>
程少宮不解,轉(zhuǎn)頭看去,只見程承沉默不語,始終低頭一盞接著一盞的飲酒,周身冷落孤僻;若非程始還時不時與他招呼說話,幾乎就算喝悶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頭悶坐,偶爾輕聲勸父親少飲些酒漿——程少宮這才想起來,今日從程止回府起,程母幾乎就當(dāng)沒看見到這個兒子一般,再沒一句話和程承說過。
“我聽青姨母說了,二叔父的腿是為家里跛的。”少商臉上笑瞇瞇的,眼神卻很冷漠,繼續(xù)分割熊掌,“他埋沒自己十余年,也是為著家里。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里不能沒有人,哪怕做個耳目傳消息快些也是要的??伤麨榧抑兴龅囊磺?,大母可有半分憐惜?”
程少宮喉頭‘咕’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都道世人勢利,誰知,做父母的對孩子們也勢利。大母倚重阿父,喜愛三叔父,這十年來卻對二叔父不聞不問,”
小女孩的聲音很甜,話卻像手中那銀匕一樣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凌二叔父,以她的威勢,狠狠壓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難?可她不,她只顧著自己日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討她高興,能幫著她做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當(dāng)看不見了?!?/p>
少商放下匕箸,將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給程少宮:“人皆有長短,做父母的,對子女如果也要以勢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輩的為何要敬重?!?/p>
程少宮怔怔的捧著碟子,少商已經(jīng)開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剛才那番語帶悲涼之話根本不是她說的。
少商吃了一會兒,忽抬頭對他道:“這話你可別傳出去,回頭我又要挨阿母的訓(xùn)斥了?!?/p>
程少宮夢醒一般,連聲道:“咱們的話,我絕不說出去。要知道,咱們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個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倆最親的!”
少商眉開眼笑,看在蜜餞和熊掌的份上,決定信任這濃眉大眼的初中生。不過嘛,許多年后,她恨不能自打幾個耳光……
當(dāng)日夜里,程始夫婦居處中,左右立著兩盞半人高的連枝獸脂銅燈,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臉心虛的程少宮跪坐在父母跟前,趕緊將白日里幼妹的話挑要緊的復(fù)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罵自己!
夫妻二人聽罷,神色迥異。
程始撫須,嘆道:“裊裊重情義哪,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呢?!闭f著眼眶都濕潤了,“這家里,還是有人惦記二弟吃的苦的!”
蕭夫人卻皺眉道:“孺子無知,怎可非議長輩?!”
說完這話,夫妻互相瞪視。
程少宮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額道:“阿父阿母可千萬別把我賣了,不然以后我再也不告訴你們啦!阿母你也別去訓(xùn)少商,不然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待蕭夫人張嘴,程始一揮手道:“你放心!裊裊不會知曉的?,F(xiàn)在你回去罷?!?/p>
程少宮躬身告退,一邊走一邊還連連回頭叮囑‘千萬別露了餡’,被蕭夫人不耐煩的訓(xùn)斥了才趕緊走了。
見兒子走了,蕭夫人才瞪著丈夫道:“她非議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滿不在乎道,“我也非議我阿母呀?!?/p>
蕭夫人:……
“何況……”程始拿過案幾上的解酒湯一口飲盡,重重放下,“裊裊哪句話不對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將阿止日日圈在身邊,娶什么天仙都一樣。還有,阿母也的確勢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里,動不動說他沒本事,使喚起來卻叫一個順手!”
蕭夫人不忿,剛想張嘴,程始又搶過話頭:“你別又來‘長輩之非亦無非’那套!”
“我就看不慣那幫儒生的調(diào)調(diào)!長輩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會出錯。難道長輩錯了小輩任他們錯?這才叫孝順?”程始牢騷道,“照你的說法,難道阿母要欺負你,我也看著?咱們家能混至今日,就是我和阿止沒聽阿母的話,分頭出去尋生路,該干嘛干嘛,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這例子太強大了,蕭夫人也不好反駁,良久,她才嘆道:“道理是沒錯,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這樣大剌剌的品評長輩,實在不合適。還有少宮,耳報神的毛病依舊沒改,看來他兩個兄長當(dāng)初還是沒把他揍狠!這兩個,將來遲早壞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雙生子嘛,還是有相像之處的!”說著又嘆,“你的意思我懂,可裊裊心思太重了,等閑心里話不跟人說,本來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么都能說。誰知姎姎見了裊裊就跟貓兒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宮。少宮也是關(guān)懷裊裊嘛,這事沒做錯!”
“行,你是慈父,我是嚴母——!”
蕭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別怪姎姎。依我看來,她這樣才是懂理識禮所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親不對,可子不言母過,難道要她跟裊裊說‘對不住,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母親心思歹毒,對外欺凌部曲家人壓榨莊戶,對內(nèi)搬弄口舌挑撥離間,幾次三番攔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將你接到身邊,實是壞事做絕’?”
程始瞪眼道:“為什么不能說?!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著過日子。阿母不是之處我非議少了?可我該孝順繼續(xù)孝順,難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們呀,就是讀書太多,才這樣為難?!?/p>
蕭夫人被氣了個仰倒,扭過頭去不肯說話了。
誰知程始忽然話鋒一轉(zhuǎn),悠悠然道:“照我說呀,你就該學(xué)學(xué)我,時不時‘非議’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氣和了,也不會肚里的怨氣越積越深,然后動不動指摘裊裊了……”
蕭夫人背過去的身子微微顫了下,良久無話,才道:“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將高大的身子慢慢挪過去,輕聲道,“早些年我遠遠見過汝母,起先還沒想到,只覺得裊裊雖好看卻不像你我二人,后來才慢慢想起來的?!?/p>
他搭上妻子的肩頭,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lián)嶂崧暤溃骸爱?dāng)初葛氏沒少叫你吃虧,可你說起姎姎卻這樣寬容,知道‘母過不延其子女’。然而對裊裊卻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沒說話,只靜靜的互相倚靠而坐,過了許久許久,蕭夫人才長長出了口氣,笑道:“你說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后我得改了才是?!?/p>
程始大悅,用力在妻子臉上親了一口:“吾妻豁達之人,自該如此!”
蕭夫人一把推開毛手毛腳的丈夫,笑罵道:“你就把你那非議長輩的規(guī)矩傳下去吧,將來總有輪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經(jīng)道:“非也非也。三代才養(yǎng)成世家,我們?nèi)缃駝偯摿瞬轁?,自然可以非議非議,可三代之后就不成啦。也就是說,咱們孫兒那輩就不好再言咱們的是非啦!他們要敢,夫人就把圣人那套大道理搬出來,什么孝經(jīng)孝典的砸過去,抄也抄死他們!”
蕭夫人忍俊不禁,終于哈哈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