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雙耳杯,疑惑道:“那為何封我兒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陽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頭不做聲,輕輕在她杯中倒?jié)M酪漿,舉止柔順,一旁的蕭夫人看得暗暗點頭。
程始促狹道:“裊裊,你猜猜看?!?/p>
程少商歪頭一想,道:“上回阿父與我說,宜陽乃重鎮(zhèn),城池深厚,戰(zhàn)況激烈,此戰(zhàn)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她目光一亮,“宜陽侯這名頭皇帝陛下要留給旁人罷?!笔挿蛉耸种醒荔缫煌?,皺眉望她。
程始卻拍案大贊:“我們裊裊真聰明,如今的宜陽侯就是那位韓大將軍!”又轉頭對程母道,“雖說咱只是關內(nèi)侯,不過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賞。萬家兄長就升賞了列侯,食邑有一個縣呢?!背棠赶膊蛔詣?,連連贊嘆:“……那我兒現(xiàn)在是什么官?”
程始夫婦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數(shù)。蕭夫人笑道:“哪那么快,總得一層一層的封,萬將軍這才剛職入右將軍呢。唉,不過,這回他傷了腿,不知以后能不能再上陣……”
程少商見了程始夫婦的眼色,慢慢將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幾之上,程母不悅蕭夫人搭話,白了她一眼,道:“這有什么,萬家已經(jīng)這么多錢財這么高爵位了,不上陣又如何,我倒盼著我兒也再不用上陣搏命呢?!闭f著舉起雙耳杯一飲而盡,身旁的程姎又給她倒了半杯,恭順道:“大母,過會兒就用晚膳了,飲多了酪漿,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雙耳杯不飲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順。”一邊說一邊故意去看程少商。誰知程少商卻笑瞇瞇道:“是呀,堂姐不但孝順還很能干呢,我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謳弟的日常都由堂姐照料,沒人說不妥的?!?/p>
程母還想說,誰知程始已變了臉色,冷聲打斷道:“看來葛氏當年將尚在??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對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p>
程姎眼含淚水,只低低跪坐不敢回嘴,程少商頓生一種“哎呀,我好像一個挑撥離間的惡毒女配”的有趣感覺,蕭夫人瞧不下去,溫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女孩兒都該像她才好?!闭f著橫了丈夫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了,程母也訕訕的閉了嘴。
程少商低頭啜了一口溫熱的米漿,心中自嘲自己骨子里果然還是那個預備役小太妹,一點也不善良。
用完茶點,程始夫婦躬身告退,程姎繼續(xù)孝順,程少商則老實不客氣的跟著爹媽走出慈心居——當年萬將軍給老母居處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從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婦的居處就要穿過五六個回廊另一片白石鋪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后面的程少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么?”
前頭的程始嚇一大跳,回頭道:“你說甚呢!”連忙去看蕭夫人,滿眼都是‘我可沒告訴她’。蕭夫人揮手摒退左右侍婢,冷靜的看著女兒,道:“你如何知道?”她也不瞞著了。
“猜的?!鄙偕绦闹幸活D,皺起秀氣的眉頭,“爵位與財帛賞賜都下來了,想來阿父這回是立了真功勞的,可偏偏沒有官位,我觀阿父神色也不似遭了什么排擠忌憚,那便是上面對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風險?如今家里也不缺什么,能推便推了罷?!边@是真心話,在這個家里,除了阿苧,她最喜歡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兒實是聰慧之極!”程始聽了小女兒稚聲稚氣的關心話,心中暖成一片,呵呵笑了起來;同時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趕緊道,“你放心,這回不全是征戰(zhàn),正旦后次月才動身呢。好啦,你身上還沒好全呢,趕緊回自己屋去歇息,別又凍病了。”
……
回到夫婦正居,程始一邊卸去錦緞厚袍,一邊埋怨道:“你要待裊裊好些,她受了十好幾年的委屈,別老是夸姎姎,她小孩兒家聽了不快?!?/p>
“她迄今為止統(tǒng)共來這世上十三載又數(shù)月,三歲才與我們分離,哪來的十好幾年!”蕭夫人提高聲音,隨即又道:“難道姎姎不該夸!”
她接過程始的袍子,道:“生母是那樣一個不成器的蠢貨,又丟了這樣大的人,可她不怨不懟,不卑不亢,每日做好自己身邊的事,如今二弟和謳兒的飲食起居都是她管呢。孝順父親,照拂幼弟。你不知道吧,謳兒這些日子都不胡鬧了,每日認的字怕比你閨女還多呢,二弟更不用說了,提起這女兒只有夸的??稍倏纯囱U裊……”
“裊裊怎么了!”程始不悅道,“姎姎自小有人教,裊裊有人教么。葛家老大的新婦那是我們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賢良人,葛太公眼光還是有的,當年親自相看長媳,費小半份家產(chǎn)的聘錢才討了來。姎姎待在她身旁能差了?我們裊裊多可憐哪,跟著那么件貨色!”
蕭夫人不說話了,良久,方道:“再可憐,也得教起來了,不然……”
“不然什么不然。”程始笑道,“她這么聰明那是隨了你,猜什么中什么,一點就透。所以說,娶妻就要娶聰明的,對孩兒們好!”
“光聰明有什么用,品性正直才是首要……”
“這不是有我嘛,我品性正直呀!裊裊聰明像你,品性正直像我呀!”程始拍著胸脯,哈哈大笑。
蕭夫人被堵了話,白了丈夫一眼,低頭不知想些什么,半晌,莫名嘆了口氣。
門外,青蓯夫人端著熱水站在當處,聽了這幾句話,也嘆了口氣。
——當年蕭老夫人不可謂不聰明,舉凡拿人話柄,猜人深意,推托責任,那是無不靈光的。不過她只有小聰明,全無大智慧,還把那么點小聰明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只知道要生活安逸,任由自己秉性孱弱愛嬌,一朝大難臨頭,毫無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