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蕭夫人生性謹(jǐn)慎,若非葛氏不及準(zhǔn)備,倉促間只騰挪出了幾個屋子給程始一干人等,蕭夫人又不肯再把女兒放回葛氏處,她絕不會留在女兒屋里的說話。
過不多久,阿青從里間一扇門進來,領(lǐng)進來一個婦人,那婦人行禮稱呼,俞采玲立刻就聽出來了,來人竟是阿苧!
“阿苧,起來吧?!笔挿蛉擞H上前去扶,“這些年,可苦了你,只能和阿乙零星團聚。”
阿苧含淚望著蕭夫人,泣道:“女君一點未變,大人倒是威武更勝往昔。”
程始自進門至今才展開笑容,摸摸自己的大胡子,轉(zhuǎn)頭對妻子道:“阿苧還是老樣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盡說大實話?!?/p>
這話一說,從裝睡的俞采玲到冷靜的蕭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輕笑。
寒暄數(shù)語后,蕭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說說看吧?!?/p>
阿苧肅穆揖手,道:“當(dāng)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莊園中,數(shù)年未有動靜,只依稀聽說女公子頑劣名聲。月前,聽聞女公子在賞梅宴上與人爭執(zhí),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罰到園中思過了。聽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從母,最是好酒顢頇的一個老媼,那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丟在荒廢許久的陰寒磚房中,熱湯熱飯也沒有,沒幾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趕著買通李追去服侍時,女公子已經(jīng)燒了許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欄上,只聽那雕欄應(yīng)聲而裂,道:“這婦人甚是可惡,正該叫二弟休了她!”
阿苧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p>
蕭夫人淡淡的擺手:“不與你相干,待命在那個莊園的不是你,你能及時趕去,很好。”
“阿月……”阿苧才開了個口,蕭夫人干脆道:“不必說了,我有數(shù)?!?/p>
俞采玲暗暗咋舌,聽著蕭夫人此時果斷干練的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是剛才那個低頭跪拜軟語賠罪的婦人,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阿青看著男君女君的臉色,眼色一轉(zhuǎn),對著阿苧玩笑道:“那是你頭一回見女公子吧。聽說女公子脾氣不好,她可曾責(zé)打你。”
阿苧輕聲泣道:“責(zé)打甚?我趕去時,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蓱z那么小個,渾身燒得滾燙,躺在那么又濕又冷的地鋪上,人都燒糊涂了,藥也咽不下去。當(dāng)時婢子好生驚懼,生怕女公子有個好歹,辜負(fù)了女君的囑托!”
程始又望向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剛看見女兒那么荏弱稚小的樣子,又想留在身邊的四個兒子各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于女公子的脾氣,苧不敢多言。只請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愈后自己查看?!卑⑵r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傳言,一切俱知?!?/p>
符乙夫婦隨程始十幾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苧敢這樣說,自家女兒必不是外頭傳言那樣。
阿青細(xì)細(xì)觀察程始臉色,轉(zhuǎn)頭又笑道:“還是夫人有計較,早在莊園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壞事了。誰想到,仲夫人這般狠心?!?/p>
程始又陰了臉色,蕭夫人瞥他了眼,卻對著阿青緩緩道:“沒法子,誰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聰明人不怕,你好歹曉得人家不會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p>
說到此處,她又輕蔑的笑了聲,好似閑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鄉(xiāng)里的東閭家娶的那個繼妻你可還記得?原配家里又不是沒力的,郎婿也不是個瞎子,誰知她一生下兒子,轉(zhuǎn)頭就趁男人們外出巡視盜賊,將原配所出的一兒一女給賣了,還說什么走失了。把眾人嚇的,直驚道怎會有如此蠢婦??墒郎暇陀羞@般蠢貨,總覺得自己為非作歹后還能安然無恙?!?/p>
阿青接上道:“后來將那婦人揪出來審問時,她還一徑嚷嚷如今薄家只有她的孩兒不能打殺生母呢。不過后來東閭氏族長做主,還是叫她自盡了。唉,只可惜她那親生孩兒,沒幾日就天亡了。未幾,東閭家又迎了新婦進門,再度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呢。”
蕭夫人道:“我可惜的卻是那原配生的兒女,便是殺了元兇,兩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沒能尋回來,也不知在外頭怎么受人糟踐呢?!痹捯粢晦D(zhuǎn),“更何況咱家還不如東閭家呢,倘若裊裊真病故了,大人還能為了一個小輩打殺了她叔母不成?再說上頭還有君姑呢。”
話說到這里,蕭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臉上,程始看著妻子,不言語。
阿青看著家主夫妻目光來回,輕聲道:“妾愚鈍,想來在府里再受責(zé)罵到底不會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門,可就保不準(zhǔn)了?!毕氲脑訇幇敌?,小姑娘到了在莊園沒有奴婢看管保護,若碰上無賴閑漢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時這悶虧不吃下也得吃下。
蕭夫人看著丈夫陰沉不悅的臉色,譏笑道:“虧得咱們家是鄉(xiāng)野出身,家底不豐,這些年統(tǒng)共置了兩座小小的莊園,倘如袁家樓家那樣,累世清貴,家產(chǎn)不知繁幾,莊園綿延兩三個縣,我便是防也防不過來?!?/p>
程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順到前院等我?!?/p>
阿青面露喜色,忙應(yīng)聲而去;阿苧見狀,也恭身告退。
四下無人,蕭夫人緩緩站起,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著程始渾厚的肩膀,柔聲道:“書上不是說了么,阿意曲從也是不孝。這些年來,君姑實是……”
程始一手蓋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貧時,阿母不是這樣的,但有些余糧,她也愿意周濟鄰家貧人,雖嘴巴壞些,心眼卻實在。反倒這些年富貴了,阿母愈發(fā)跋扈,動輒給舅氏要官要錢,還被挑唆著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別說舅氏了,我在前頭拼命,他在后頭收錢,仗的不過是阿母罷了?!?/p>
這時阿青回來了,道:“大人,程順已經(jīng)到了。”程始起身,對妻子道:“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過幾日,孩兒們跟著萬將軍一行要到了,你別累著?!闭f完,便推門出去。
阿青跟著后頭,趕緊把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笑道:“女君,看來大人已下定決心了?!?/p>
蕭夫人不說話,眼光轉(zhuǎn)向床榻,阿青會意,立刻過去輕手輕腳的拉開垂簾看去,只見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熱,才放下垂簾,轉(zhuǎn)頭道:“看來燒還沒全退,睡的可沉了?!?/p>
蕭夫人扶著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絲,侍醫(yī)看過了,說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俞采玲裝睡裝得爐火純青,心中好生興奮,她這輩子的媽比上輩子的還精彩,人格轉(zhuǎn)換毫無壓力,奧斯卡欠你一座獎!
阿青走過去,給女君輕輕的揉著腰,道:“大人應(yīng)是定了心意的。”蕭夫人道:“大人早想動手了,礙著君姑而已?!卑⑶鄧@道:“太公過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p>
蕭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著,難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爾。
蕭夫人嗤笑道:“愛唱賦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會兒戾帝亂政,人人都沒飯吃了,誰還聽曲唱歌。娶不到人癡財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馬相如,眼看饑餒加身了,只得討個殷實的農(nóng)家婦人。君舅活著時,連話都不耐煩跟君姑說,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間大屋自顧自風(fēng)雅,還說什么每日多見老妻幾面,飯都吃不下了?!?/p>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棄程母的神氣,阿青笑了:“太公對女君倒好,生前一直護著你。”
“自然,他寫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只我看得懂。做了幾十年夫妻,兒女成群,君姑還以為君舅是在學(xué)巫士畫符,曾想叫他擺攤占卦,添補些家用呢。”
阿青終忍不住,噗嗤出來。
誰知蕭夫人卻沒笑,嘆道:“后來世道愈發(fā)亂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虧了君姑操持,還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勞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長子的,能不心疼么。”
聽到這里,俞采玲不懷好意的暗笑,她現(xiàn)在明白程母的怨氣為何那么大了。
阿青幽幽嘆了口氣:“若太公還在世就好了,必不會叫老夫人欺負(fù)您;您也不會和女公子分別十年?!?/p>
誰知蕭夫人卻嘆了口氣,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只能有一位長壽享福的,實應(yīng)是君姑?!?/p>
阿青被嚇了一跳,道:“女君您糊涂啦?!?/p>
誰知蕭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回事,可我心中卻敬重她。上山采蔬,下田耕種,回家要紡布漿洗灑掃,還有郎婿孩兒要吃飯,天要塌下來時,她便是腰累垮了還得直起來頂住天,不是那個操弄絲竹的君舅。如今就該她享兒孫的福!”
聽這話,俞采玲對蕭夫人略生了幾分敬意,覺得雖然這婦人很會算計,但還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會兒,蕭夫人又道,“況且君姑這般,比我阿母強多了?!?/p>
阿青怎敢議論主家生母,只得岔開話題道:“女君您看見了沒,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蕭夫人冷淡的面容再一次浮起復(fù)雜的神情:“別性子也像就好了,一點用處也無,還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別?!卑⑶嗝πΦ?,“性子不論,樣貌還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榮,蕭夫人輕笑了聲。
覦著蕭夫人的臉色,阿青又道,“其實我覺得老夫人勞苦啥呀,大人十歲上就撐起家計了,老夫人也沒勞苦許久?!彪S即又擔(dān)憂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對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種婦人之仁,早死不知幾回了?!笔挿蛉俗酝ǖ馈?/p>
她抬頭,看向高高的屋梁,自言自語道,“天下呀,哪有斗不過君姑的新婦,不過是郎婿不肯幫手罷了?!?/p>
俞采玲被這番高論震精了,忽發(fā)現(xiàn)她這輩子的老母不但是個出色的演員和宅斗家,居然還是個具有唯物主義辯證思維的哲學(xué)家!
不過話說,為什么她總是遇上這么厲害的媽,前人這樣出彩,后人很難突破欸。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先設(shè)定一個小目標(biāo),例如,重新投個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