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卓雖為皇上的老師,可是他涉及薛修易行賄一事,依照律法也得停職待查,”孔湫說,“皇上今日當朝斥責言官,有違太宗圣訓,著實不該啊?!?/p>
李劍霆下朝后沉默不語,不論孔湫如何言辭急切,她都沒有回答??卒衅鹕?,拜下去,見李劍霆不欲回答,便抬起身,再拜下去。
“朕心意已決,”李劍霆說,“元輔不必再勸。風泉,扶元輔下去!”
闃都細雨連綿,風泉攙扶著孔湫,親自替他打傘??卒锌绯雒骼硖茫瑒棚L帶起幾片落葉,他把百種勸告都化作一聲嘆,輕輕推開風泉,也不要傘,獨自進了雨中。風泉連忙提著袍子追,高舉著傘,把孔湫一路送了出去。
另一邊的福滿聽到風聲,急匆匆地趕到明理堂,還沒進門,就先跪下了。他一跪下就以袖拭淚,隔著簾子想喊冤,嘴巴還沒有張開,里邊就猛地砸出茶盞,摔在他跟前,跌得粉碎。
“你妄貪功名,勾結朝臣盜取內(nèi)倉珍寶?!崩顒艉煶獾溃皝砣?,把這欺上瞞下的混賬拖出去!”
福滿在值班房就聽耳報神詳細陳述了早朝爭執(zhí),他狠心跪在那碎掉的瓷片上,撐著地,倉皇磕頭︰“皇上!皇上再聽奴婢一言,那薛修易調(diào)任是吏部大人舉薦,與奴婢、與奴婢這等卑賤之人有何關系?皇上啊,”他凄涼地喊道,“奴婢何德何能,要遭逢如此冤屈!”
李劍霆揮袖不語,似是還在惱怒中。
福滿緊跟著把頭磕得“砰砰”響,哭道︰“奴婢賤命不足惜,皇上盡管發(fā)落,可是堂上老爺皆是飽讀詩書之輩,怎能這般糟踐奴婢!”
薛修易孝敬福滿的東西,福滿已經(jīng)著人收拾了。他平時謹慎,好貨都不會送進宮,全藏在闃都的宅子里,由干兒子們照看?,F(xiàn)下出了事情,刑部受理肯定要查他,他在值班房里就馬上讓人去通風報信。
李劍霆聽福滿哭聲凄慘,仿佛真的動了惻隱之心。
福滿抓住機會,正準備反告都察院借諫邀名,卻見風泉疾步而歸。
風泉在檐下收傘,像是沒看見福滿陳情的模樣,對里邊的李劍霆稟報道︰“皇上,奴婢見路上有幾個小太監(jiān)抱花疾行,詢問后才知道是送明理堂的?!?/p>
福滿看那幾個太監(jiān)眼熟,個個都捧著頂貴的菊花,又看風泉昂然而立,忽覺不好。李劍霆挑簾出來,眉間一皺,問道︰“朕早就吩咐過不要耗時耗力栽種這些菊花,是誰貢上來的?值班房也不報。”
太監(jiān)跪地磕頭,答道︰“回稟皇上,這是福公公的囑咐?!?/p>
福滿五內(nèi)俱焚,駁道︰“天子側畔,你還敢胡言亂語!今日我輪值當差,幾時囑咐過你這樣的事情?”
外朝還欠著月俸,李劍霆延續(xù)庸城時的命令,宮內(nèi)還是奉行節(jié)儉,大有擯除奢靡之風的征兆。福滿今日又跟內(nèi)倉盜賣撕扯不清,正是唯恐沾及麻煩的時候,在這里凄凄陳情是想舍棄薛修易去當替死鬼,要拿自己日進黃豆、不食珍饈來做文章,卻不想突生變故,更陷絕地。
“閹賊住口!”李劍霆神色愈發(fā)難看,對太監(jiān)寒聲說,“你如實說來?!?/p>
太監(jiān)惶恐道︰“昨夜福公公派人叮囑奴婢,說莊子里的菊花跟著光祿寺采買一同送進了宮里,花都金貴,得好生照顧,等今日皇上一下朝,就送到明理堂給皇上解悶——”
福滿手腳冰涼,在轉瞬間厲聲說︰“憑你空口白牙誣陷我!既然是我派人去的,票子呢?牌子呢?”
太監(jiān)抬臂擦雨,被福滿斷聲一喝給嚇得幾欲癱在地上。他道︰“……來人眼熟,是、是老祖宗的干兒子,奴婢豈敢要牌子?!?/p>
福滿握著瓷片,扎的掌心血肉模糊,聽到他說沒有牌子,頓時道︰“果真是一派胡言!我在宮中伺候貴人將近二十年,雖然愚笨,卻懂規(guī)矩,辦差行事無不拿牌子示人?;噬?,皇上!”他捧起自己的腰牌,膝行向前,看著李劍霆哭聲漸大,“奴婢今日即便死,也要死得瞑目!”
“皇上,奴婢也覺得此事古怪,”風泉掀袍跪在李劍霆身前,“福公公執(zhí)掌內(nèi)務,是皇上的心腹干將,萬不能就此讓人誣陷了去,須得查明才行?!彼聪蚋M,“不如把那位傳公公口信的‘干兒子’喚到御前,讓皇上一看究竟?”
福滿在那俊秀的臉上瞧出了譏誚,李劍霆不等福滿回話,便朝近衛(wèi)道︰“去,把老祖宗的兒子找來?!?/p>
她把“老祖宗”三個字念得重,讓福滿寒意砭骨。
不到片刻,近衛(wèi)就把人帶到了堂前。雨沖刷著臺階,這位干兒子埋頭伏在雨里,渾身顫抖。
李劍霆看不清,說︰“你把臉抬起來?!?/p>
他喉間嗚咽,像是被嚇的,貼著地面瘋狂搖頭。邊上的近衛(wèi)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腦袋給提了起來。
李劍霆不認得,雨里的小太監(jiān)卻道︰“是他,皇上,是迎喜公公!”
“天琛年監(jiān)軍太監(jiān)迎喜,”風泉悄聲給李劍霆提醒,“由東烈王關押入都,早就關入刑部大獄了。”
福滿愕然地看著迎喜,在近衛(wèi)靠近時恍若驚醒,他喊道︰“奴婢冤枉……皇上……此人絕非……”
迎喜蹭著地面,號啕起來。他扒著地面,邊嗆邊哭︰“老祖宗、老祖宗救救兒子!”
李劍霆扯開福滿碰到的裙擺,看著他,道︰“你好大的能耐,刑部定過罪的太監(jiān),你也能撈出來。不愧是,萬人仰仗的‘老祖宗’?!?/p>
福滿遍體生寒,知道這一去就是死路,他念道︰“皇、皇上,乞求皇上念及舊情……”
“你與朕不過是深宮主從,”李劍霆說,“何來的舊情?朕抬舉你,你卻不知感恩。你犯下如此大錯,朕殺你不虧?!?/p>
近衛(wèi)拖拽著福滿,福滿圓領勒住了脖頸,他慌了神,蹬腿掙扎道︰“皇上!皇上——”
風泉對近衛(wèi)使眼色,近衛(wèi)當即堵住了福滿的嘴,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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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發(fā)作?”沈澤川回首,看了眼費盛。
費盛頷首,道︰“據(jù)聞女帝在朝堂上怒斥了御史,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雨。主子,她先前封賞江青山,不就是為了跟薛修卓打擂臺?這次那么好的機會,怎么就又變得師徒情深了?”
沈澤川睨著明鏡,右耳的玉珠晦暗不明。他沉思片刻,道︰“還是小看了女帝?!?/p>
姚溫玉在檐下看雨珠滴答,忽然揮臂撥掉了滿盤的棋子。黑白棋子頓時蹦濺到雨中,很快就被漣漪掩蓋。他喉間腥甜,咳了幾下,道︰“木秀于林,風必催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1。女帝在朝上的那般話,是既要用薛修卓,還要廢薛修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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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選自李康?《運命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