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境三州都反了，”戚竹音認(rèn)真地洗帕子，“盛胤帝還能坐多久？靠著她那一萬都軍，連闃都的大門都出不去?！?/p>

“戚竹，竹音！”戚時雨驟然拔高聲音，“不孝女！”

戚竹音擰帕子，沒有作聲。

戚時雨淚濕雙鬢，嘴唇顫動，哽咽道：“你壞我，壞我戚氏，你日后連，連祖墳都進不去。”

窗口的斜陽曬著戚竹音的背部，她專心地晾帕子，像是沒有聽見。

“倘若沈，沈澤川敗了，”戚時雨含恨淚流，“你一人可，可抵戚氏滿門嗎？天下人，都，都恨你。你偽造我，我的口信，你啊……”

戚竹音把帕子撫平，在窗格的疏影里側(cè)過頭，望著那層層疊疊的花木。她有片刻的寂靜，說：“倘若沈澤川敗了，你就把我偽造口信、脅迫庶兄代筆的事情告到闃都，孔泊然是個聰明人，寧可殺我一個，也會保你老帥不死?！?/p>

戚時雨給闃都的口信是假的，那是戚竹音橫刀讓庶兄寫出來的東西。但是戚時雨真的沒辦法嗎？他這是默許，想要給戚氏一條后路。如若沈澤川兵敗，戚時雨寧肯交出戚竹音來換全族性命。

當(dāng)戚竹音決意不出兵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再是戚家女。戚時雨給的自由都止于戚氏，戚竹音若不能再為戚氏謀得榮耀，那么她與她的那些廢物庶兄弟就沒有不同。

戚竹音沒有待久，她晾好巾帕，就退出房門。檐下候著幾個庶兄弟，皆不敢抬頭看她。她接過戚尾遞來的誅鳩，也對他們視而不見。

戚尾跟著戚竹音出院子，小聲說：“江大人該到了?！?/p>

戚竹音問：“大夫人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嗎？”

戚尾張開口，卻沒有說話。戚竹音隨著他的目光轉(zhuǎn)過頭，看見紅纓撩起簾子，花香漪正提著裙擺下轎子。她也不知道哪兒想茬了，越過紅纓，把手臂借給了花香漪。

花香漪的白花清香撲鼻，她搭著纖掌，在落地后才察覺是戚竹音。

戚竹音想說點什么，便隨口道：“呦……”她最近有些疲憊，看著花香漪，“花挺好看的?！?/p>

側(cè)旁的紅纓掩唇輕咳，花香漪粉頰微紅，手指松開，原本想要挪開手，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就搭著戚竹音，說：“茶亭準(zhǔn)備妥當(dāng)，稍后就請萬霄到那里落腳。中間架有屏風(fēng)，萬霄夫人可以在此小歇，正好讓既然給瞧瞧?！?/p>

“你是夫人，自然由你安排?！逼葜褚粽f，“江青山在厥西就是張利口，你與他對談不要吃虧的好。無論如何，兵馬大權(quán)尚在我手中，除非殺掉我，否則縱使他巧舌如簧，闃都也救不了。”

花香漪繡鞋露出點尖翹，她撫好裙皺，對戚竹音含笑道：“我有辦法?！?/p>

* * *

沈澤川用手抓了把丹城余糧，再看向糧倉陳設(shè)，說：“糧倉經(jīng)年失修，如今天將入冬，連日陰雨，糧食不能繼續(xù)放在這里，要發(fā)潮生霉?！?/p>

費盛收攏著油傘，答道：“先生們也是這個意思，但是眼下時候不好，主子，若是貿(mào)然動糧，引起城中百姓猜疑，那咱們這些日子的功夫就白費了。”

敦州守備軍駐扎進來不到半月，吃睡反倒比在城外更加拘謹(jǐn)，好在沈澤川糧食充裕，沒有餓了士兵們的肚子，底下雖有私怨，卻沒有出事。丹城的百姓往西跑了不少，正堵住了沈澤川的前路。

“余糧不多，”姚溫玉的四輪車沾了水，在行動時留下了痕跡，“冬日酷寒，丹城無糧還要賑濟，與其到時候再從茨州轉(zhuǎn)調(diào)，府君不如就地放糧?！?/p>

丹城糧都是潘氏剩下來的糧食，再用糧車調(diào)動難免費事，就地放糧不僅能平復(fù)丹城百姓的惶恐，還能省下一批冬日賑濟糧。中博的糧食儲備有限，如果闃都只能圍而不攻，雙方就只能比誰的耐性更好。

“江萬霄前往啟東，羅牧以此為由，力勸顏氏再做斟酌，顏氏還真被他說動了。幾日前幾城糧食運入闃都，楓山校場已經(jīng)改為存糧地，往南的水路可以直達河州。主子，闃都這是要跟咱們打持久戰(zhàn)了?！?/p>

“說是持久戰(zhàn)，還是在等江\\青山?！鄙驖纱ㄋ砷_手掌，“啟東守備軍就是闃都的救命稻草，內(nèi)閣和薛延清都深知光憑雜兵五萬也擋不住我們，屯糧是孤注一擲?！?/p>

姚溫玉正欲開口，先掩唇咳起來。

“糧倉透風(fēng)，”沈澤川說，“費盛，把我的氅衣給元琢?！?/p>

“主子也受不住這寒風(fēng)，”費盛聞言示意門口的近衛(wèi)遞衣裳，“喬天涯料想先生該忘了帶氅衣，今早臨去時，特地派人把氅衣帶了過來，我就等著先生問呢。”

姚溫玉罩著氅衣，咳嗽聲也沒有減少。如今無人在他面前再提看大夫的事情，藥雖然都在按時用，但元琢肉眼可見的憔悴下去。

“江萬霄到啟東……”姚溫玉的話說一半，倉外就有動靜。

澹臺虎挎刀入內(nèi)，朝沈澤川行禮，粗聲說：“府君，闃都來了信使，說什么不忍城下生靈涂炭，要跟咱們談?wù)劇Ｄ鞘畮讉€學(xué)生都送出了城門，就在丹城以西設(shè)壇等候。府君，此刻我強敵弱，再談什么呢？索性讓神威提筆檄文一張，我們就此攻入闃都，免了麻煩！”

沈澤川擦著手掌，問：“來者有誰？”

“岑尋益居于首位，其余的全是學(xué)生?！?/p>

沈澤川只須想一想，便知道其中兇險。

“江萬霄已到啟東，大夫人必要與他促膝長談，此時不應(yīng)，難免讓啟東小看了，況且久圍闃都終非上策。”姚溫玉握起自己的帕子，側(cè)過頭，對沈澤川說，“時機已至，府君，我去去就回?！?/p>

* * *

啟東艷陽，茶亭生煙。

花香漪端坐茶案對面，凈手佐茶。

戚竹音示意江青山坐，道：“你遠道而來，此局乃是接風(fēng)宴，不必緊張，坐便是了。”

江青山一路風(fēng)塵，剛在偏廳換過衣裳，倒也不拘謹(jǐn)，斂衽而坐，笑道：“江某何德何能，能飲三小姐一杯茶?！?/p>

他把花香漪叫三小姐，這是舊稱，便是沒有把花香漪當(dāng)作啟東大夫人，而是當(dāng)作了荻城舊主。一句話就是輕疏有別，他不欲與花香漪談。

花香漪扶茶，輕聲說：“路上舟車勞頓，夫人有孕，著實不宜留住驛站。我早早派人清掃出了院子，萬霄若不嫌棄，便留住家中吧?！?/p>

她的“家”是戚府，內(nèi)院事宜皆由她主掌，不論江青山把她叫什么，她都是戚府的當(dāng)家主母。

江青山飲茶，兩人算是初次交鋒。

* * *

丹城雨大，竹濤起伏。

岑愈滿心忐忑，在高臺上忽聽笛聲入竹浪。他輕“啊”一聲站起來，看雨間一頂油傘隨著潺緩溪流走向這里。

兩軍有界線，姚溫玉沒有繼續(xù)前行。傘下的白驢悠然踏水，姚溫玉的青色衣擺垂在驢腹兩側(cè)，他腰間的招文袋依然如故，雨霧繚繞間，他看著竟與當(dāng)年別無二致。

“當(dāng)日離都匆忙，沒能拜別先生，”姚溫玉在驢背上俯身行禮，“今日聽聞先生邀約，元琢便來了?！?/p>

岑愈看姚溫玉在驢上行禮，便知道傳聞不假，他那雙腿是真的斷了。一時間百感交集，站在原地耳邊嗡鳴，只能痛心疾首地嘆道：“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