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放逐(下)
頭頂?shù)钠鞄猛蝗蝗紵饋?,滿天灰燼兜頭飛舞,沈澤川在旗幟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馬背。風(fēng)踏霜衣心有靈犀地跑動,他已經(jīng)躲過橫刺,跟著風(fēng)踏霜衣虛躍幾步。蝎子捉了個空,在短暫的失神中,被沈澤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蝎子一怔,繼而大喜,用邊沙話說:“他沒有力——”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沈澤川已然松手,他左手沿著蝎子的臂側(cè)猛拍,蝎子以為他要過肩摔,當(dāng)即邁開條腿,準(zhǔn)備穩(wěn)住下盤,豈料沈澤川旋身一腳正踹在蝎子胸口。
蝎子雙臂打開,震聲道:“蚍蜉撼樹!”
沈澤川修長的雙指斜點向蝎子眉心,蝎子疑心有詐,頓時閉眼。誰知沈澤川極輕地笑了聲,脫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單腳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側(cè)踹向蝎子,蝎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釘住了下腹,在血花噴濺里號啕慘叫。
沈澤川充耳不聞,后方火光驟亮,他的身影隨著火光的挪動在這里拉長。
費盛見機暴喝:“羅牧勾結(jié)邊沙人,外敵就混在城中,守備軍殺敵,其余人速速讓開!”
東門望樓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欄桿的守備軍高舉中博腰牌,用盡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殺外敵,殺亂軍,殺賊子!”
蝎子眼見煽動無用,通道又被守備軍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撤向原路。整個闃都都混亂無序,死守城門的都軍被禁軍殺成了血河。
墻垛已經(jīng)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爛,他狼狽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動。
啞兒牽著錦哥兒,肩頭掛著包袱,在嘈雜中沖薛修卓“啊啊”地做著手勢,把薛修卓拖向臺階。
薛修卓踉蹌幾步,撐著墻壁,看向錦哥兒。錦哥兒是薛修易的兒子,被薛修卓養(yǎng)在身邊,此刻嚇得滿面淚痕,兀自牽著薛修卓的衣角忍淚道:“叔、叔叔!”
啞兒焦急地跺腳,不斷扯動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錦哥兒的臉頰,他說:“你是好孩子?!?/p>
錦哥兒仰頭,覺得面頰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僂著身軀,背過光,掩蓋住了所有軟弱。他這一生只有這片刻停留,仿佛只有這一刻,是屬于他這個人的。
啞兒無端哭起來,扯著嗓子朝薛修卓大聲“啊”,把手指拽到通紅。
薛修卓重抬起身,輕輕掙開啞兒的束縛。他推了把啞兒的肩頭,說:“你們走吧。”
錦哥兒大聲啜泣,拉著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聞。
今夜的雨比兩年前小,他卻看到了同樣黯淡的天空。獨行客守著這座城,早在天光覆滅前就聽到了腐朽的回響,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經(jīng)屹立在此的龐然大物要以這樣的方式寂寥退場。
薛修卓踩著臺階,緩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沒有回過一次頭。
“你在中博力推黃冊,”薛修卓駐步,對沈澤川說,“是元琢的功勞啊。”
沈澤川沒有答話。
昏暗的人影里,薛修卓拂掉袖間的灰塵,道:“我推崇齊惠連,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視著沈澤川,“卻沒有他狠?!?/p>
賭一條命,太簡單了,難在敢不敢把這條命放在局中。齊惠連什么都敢,他癲狂行事的背后是對沈澤川的信賴。
蘭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為如此,齊惠連什么都沒有給蘭舟留下。沈澤川不需要約束,齊惠連拂過他的發(fā)頂,在那五年的朝夕與共里,為蘭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
這就是齊惠連的所有。
“大周歷經(jīng)豪雄的時代,數(shù)百年,連外強都沒能擊破這扇門,如今敗給了你,”薛修卓望著沈澤川,“一條釜底的游魚。”
“我聽過許多猜測,就連元琢也幻想過,我也許是沈衛(wèi)留藏的李氏血脈,”沈澤川側(cè)過眼眸,看向王宮,“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對皇嗣趨之若鶩,唯獨先生反其道而行?!?/p>
得道者,非天定。
“齊惠連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氣,接著沉聲說,“吾主年少,今日前來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門已破,官道已開,沈澤川,勿殺無辜——我來迎你!”
他這一聲猶如驚雷,炸得城頭朝臣們癱作一團。開門受降乃是千古恥辱,今日他薛延清獨擔(dān)了!
“不……”孔湫痛聲疾呼,捶胸頓足,“大周啊……”
朝臣們?nèi)鐔士煎嗷v扶著悲痛欲絕。
投降意味著干戈停止,中博剩余的守備軍不必再推進,闃都破了,背后的厥西十三城還能安然無恙,那是實干派幾年的心血,還是大周僅存的糧倉。
孔湫明白,這是最后的良策,他們在與中博的博弈中全軍覆沒。薛修卓這一迎,大周就此不復(fù)存在。
孔湫幾欲癱倒,他扒著墻垛,老淚縱橫:“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無能。”他仰頭看空中的亂絮糾纏著檄文,逐漸露出剛毅之色。
沈澤川見孔湫神情有變,便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