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驢子,來到溪水之邊,月上梢頭,溪岸上空無枝葉遮擋,溪水中碎裂著霜白。倒影里,魏無羨看到了一張隨著水流變幻莫測的臉。
他狠狠一掌拍在水上,打散了這張滑稽可笑的面容,提起濕淋淋的手掌,就著溪水,幾把抹去了粉飾。
水中倒映出來的,是一個十分秀逸的青年。干凈得仿佛被月色洗練過,舒眉朗目,唇角微彎??纱故啄蛔⒁曌约簳r,眼睫上綴著的水珠卻如淚水一般,不住下墜。
這是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不是曾翻天覆地、縱血雨腥風(fēng)的夷陵老祖魏無羨。
盯了這張臉許久,魏無羨又抹了幾把臉,揉揉眼睛,重重坐在溪邊。
并非無法承受旁人言語攻訐,畢竟當(dāng)初做出選擇時就已無比清楚,今后將面對的是什么道路,心中早已自警:記住云夢江氏那一句家訓(xùn)——“明知不可而為之”。
只是自以為心若頑石,卻終究人非草木。
小花驢似乎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難得沒有不耐煩地大叫,安靜了片刻,甩尾離去。魏無羨坐在溪邊,無所反應(yīng),它回頭看看,摔了摔蹄子,魏無羨仍是不理?;H只得悻悻然回來,用牙齒咬魏無羨的衣襟,拉拉扯扯。
走也可,不走也可,既然都用咬的了,魏無羨便跟它走了?;H子將他牽到幾棵樹下,繞著一塊草地打轉(zhuǎn)。草叢里靜臥著一只乾坤袋。上方懸著一張破裂的金網(wǎng),定是哪個倒楣的修士掙脫時落下的。魏無羨撿起袋子打開一看,里面雜七雜八物件不少,藥酒葫蘆,符篆、照妖小鏡等等。
掏了一會兒,隨手抓出一張符篆,手上忽然躥起一團火焰。
燒起來的是一張燃陰符,顧名思義,以陰氣為燃料,遇陰氣自動起火,陰氣越盛,燃燒越旺。它一被取出便燒起,說明離魏無羨不遠處就有陰靈。
一見火光,魏無羨凝神戒備,舉著它試探方位。轉(zhuǎn)到東時,火勢微弱下去,轉(zhuǎn)到西邊,火苗猛地躥起。他朝這邊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白色的佝僂身影出現(xiàn)在一棵樹下。
那符紙燒完,余燼從他指尖落下。一名老者背對著他,正發(fā)出嘀嘀咕咕的聲音。
魏無羨緩緩靠近,那老者口里嘀咕的的話清晰起來。
“疼啊,疼啊?!?/p>
魏無羨問道:“哪里疼?”
老者答道:“頭啊,頭。我的頭?!?/p>
魏無羨道:“我看看?!?/p>
他向一旁走了幾步,轉(zhuǎn)到老者身側(cè),便看到了他額頭上的一個血紅大洞。這是一只死魂,多半是被人兇器砸頭謀殺至死。他身上穿著壽衣,材料和做工都上佳,說明已被好好入殮安葬。不是活人丟失的生魂。
可是,這座大梵山上,絕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死魂出現(xiàn)。
魏無羨想不通這不合理之處,只覺不妙,跳上驢子背,拍它一掌,喝了一聲,策動它朝金凌等人入山的方向追去。
古墳堆附近有不少修士在徘徊,意在守株待兔。有人大膽舉著召陰旗,卻只召來了一群哭天搶地的陰靈。魏無羨勒住繩子,掃視一圈,朗聲問道:“勞駕,搭一句。金家和藍家那幾位小公子到哪里去了?”
洗了臉果然就有人搭理了,一名修士答道:“他們離開此地,去天女祠了?!?/p>
魏無羨道:“天女祠?”
那一家鄉(xiāng)下散戶聽說縛仙網(wǎng)盡數(shù)被破之后,又悄悄溜了上來,也在夜巡的隊伍之中。那中年男人瞧這人衣服和那頭齜牙驢子,像是剛才救了他們的那個瘋子,頗為尷尬,假裝無事,那圓臉少女卻指路給他:“那邊。是這山上的一個石窟神祠。”
魏無羨追問:“神祠里供的是哪路神仙?”
圓臉少女道:“好、好像是一尊天然的天女石神像?!?/p>
魏無羨頷首道:“多謝?!?/p>
當(dāng)即十萬火急地朝天女祠方向奔去。
懶漢娶親,天雷劈棺,被豺狼咬死的未婚夫、父女先后失魂,華麗的壽衣……如同一顆一顆珠子,被串聯(lián)成一條完整的線。難怪風(fēng)邪盤指不出方向,召陰旗更不會起作用。他們都小看了這座大梵山里的東西。
它根本不是他們所以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