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婷重新給青劍宗改換風(fēng)水,又花了叁天時間布置出一個護山大陣。
大陣耗費她許多心神,但楚若婷不敢停下休息,她還要去找賽息壤,還要去追查誰偷走了父母尸骨。
青山樓臺籠罩在迷茫煙雨中。
徐媛?lián)沃槐毠怯图垈悖铰拇掖摇?
她遠遠看見紅衣窈窕的背影靜立在被掘開的墳前。
“二師姐!”徐媛腳下踩到濕泥一趔趄,差些摔進徑旁的草叢里。
楚若婷身影微動,穩(wěn)穩(wěn)扶住她胳膊,“怎么了?”
徐媛急問:“二師姐,你又要走?”
楚若婷慚愧頷首:“我還有事?!?
她親手布置了護山大陣,如果再有南宮良那樣的人來找事,她第一時間能收到感應(yīng)。等此間事了,再來想辦法好好處理青劍宗。
“可是,”徐媛欲言又止,“可是大師兄怎么辦?”
楚若婷愣了一下。
荀慈失明又沒了修為,是有些難辦。
“我暫時沒精力去管?!背翩弥毖圆恢M,“他肉體凡胎吃再多靈丹妙藥也沒用……到時候我再想辦法?!?
她舉步便走。
徐媛沒想到楚若婷對大師兄完全不上心。
“到時候”是什么時候?又一個十年嗎?
他們這些修士彈指間韶華倥傯,大師兄怎么辦?他會老的!他等不起了!
這些年來徐媛與大師兄朝夕相處,知他過得是什么日子,受了多少罪。
她錯愕又難過。
她不知道師兄師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她性子直,覺得人既然長了嘴,就沒什么誤會不能說,沒有什么心結(jié)不能解!
徐媛執(zhí)傘轉(zhuǎn)身,目光透過傘緣成串的雨珠,望著那抹紅影,大喊道:“二師姐!你知道師兄他為何會修為盡失嗎?”
楚若婷駐足于泥濘山徑。
她心頭猛跳了一下。
回首問:“為何?”
荀慈不良于行,又失去雙目,生活更加不方便。
他不想麻煩師弟們,于是哪兒都不去,就坐在輪椅上,靠著小屋的窗邊,靜靜聆聽檐下雨聲,風(fēng)吹草木。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沉靜。
眼睛看不見,反倒更看得清楚人心。就像十年前,他眼里青劍宗同門都是好人。李峰耿直粗魯,但是好人;喬蕎天真,是好人;王瑾很嚴肅,是好人;楚若婷驕縱,也是好人……但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事情不是這樣的。
人心復(fù)雜,是他自己太過理想化了。
他害怕出現(xiàn)在楚若婷面前。
他怕她質(zhì)問、怕她嫌惡、怕她說出許多帶刺的話,讓他無顏面對,痛不欲生。
他只能縮在屋子里逃避。
雨聲淅淅瀝瀝,伴隨著房門被輕輕推開的吱呀,有人帶著一身潮濕水汽走了進來。
荀慈抬起頭,轉(zhuǎn)動輪椅,面朝房門的方向,咳嗽著聲問:“十九?”
“徐媛?”
沒有得到回應(yīng)。
無邊的黑暗里,荀慈心頭一提。他手掌悄悄握緊了輪椅,喉頭滾了滾,“……是你嗎?”
是你嗎?
二師妹。
他不敢這樣叫她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稱呼。
半晌后,他聽見屋里的女音淡淡“嗯”了一聲。
楚若婷目光靜靜打量四周。
小小的一間屋,彌漫著苦澀的藥味。沒有桌椅板凳,沒有陳設(shè)裝飾,靠墻擺著簡陋的多寶閣,紗帳后一方床榻,榻上迭著幾床厚厚的被褥,角落里還擱著剛剛熄滅的炭盆。
一片凡俗煙火氣,哪像修士的屋子?
荀慈咳了幾聲,猶疑道:“我聽十九說,你今天本來要走,怎么……怎么留下來了?”
他緊張又高興。
楚若婷能在青劍宗多逗留幾個時辰,他很滿足了。
“想看看宗門?!背翩米叩酱斑叄鵁熕挠昴?。
雨幕里是青翠的靈植。
若沒記錯,那個地方原本是戒律堂。
她問:“戒律堂為什么拆了?”
荀慈沉聲作答:“宗門里十來個弟子都很懂事,無需去懲罰誰?!币郧巴蹊茩?quán),青劍宗紀律嚴明,戒律森嚴。楚若婷更是戒律堂的常客,總被挨罰。
楚若婷陷入回憶,“有一次宗門大考我沒參加,王瑾來向我爹娘告狀,說我目無尊長狂妄無禮……后來沒法子,我在戒律堂挨了十個手板心。”
“嗯,你手腫了,哭了好久?!避鞔冉釉?。
楚若婷轉(zhuǎn)過頭來,盯著他被錦帶蒙住的眼,“你記得你當時怎么安慰我的嗎?你說,‘二師妹,別哭了,我把最喜歡的一本劍譜送給你’?!背翩脝∪皇?,“我當時就想,世上怎么會有你這么迂腐死板的人啊?誰稀罕你的劍譜,還不如兩串糖葫蘆呢?!?
荀慈羞慚地垂首。
“你明明對那本劍譜舍不得,但還是送給我了?!?
“沒有舍不得?!?
楚若婷冷冷瞥他,“你每次情緒不對,就喜歡垂下眼,目光看向西邊?!?
雖然荀慈失去雙目,看不見他的眼神。但楚若婷知道,他肯定是這樣。一如前世她死的時候,他不忍心又失望,只能垂眼不看。
無論過去了多久,她對荀慈的小動作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還想騙我到什么時候?”
荀慈一怔,“什么?”
楚若婷抬手,拔下他束攏的鬢間,一根早生的華發(fā)。
“王瑾那一掌,讓你金丹碎了十年,為何不告訴我?”
荀慈心慌意亂,他一陣劇咳,嘶啞著嗓子道:“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徐媛,她……”
“荀慈!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楚若婷她只是想確定,確定是不是他為她成了現(xiàn)在這幅模樣。
荀慈無可奈何。
他低下頭,指節(jié)握緊了輪椅的扶手,溫吞道:“雖然金丹碎了再也無法修煉,但這并不重要。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想因這件事,給你徒增負擔(dān)?!?
昏迷的那幾年,他像在黑暗里做夢。
夢里他的人生早已定好,年少愛慕著天真的喬蕎,共同飛升。至于另一個走上歪路而早逝的師妹,則成為心底的遺憾。他昏睡中看著自己的人生重演,可中途出了岔子,有一股不可抗力讓他偏離命運的軌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他遍尋不到答案。
他不懂。
他也想不通。
他就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獨自嘗遍所有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