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遲疑的腳步,裴聽頌才確定了他害怕的程度,于是不管不顧地攬住方覺夏的肩膀,靠著他。
方覺夏沒有推開他,這么高的地方他根本動也不敢動。何況裴聽頌的舉動很管用。高空之上貼近讓方覺夏的心平靜了少許,至少感覺有個依靠。
“你真的一點也不怕?!彼怪劬﹂_口。
裴聽頌點點頭,“蹦極我玩過一兩百米的,跟那個比起來這都小孩子玩兒的。還有極限滑雪、速降、低空跳傘、沖浪,這些極限運動我都會,也很喜歡,”他如數(shù)家珍,又笑了笑,“對了我還會開飛機呢,有證的那種。”
“真厲害?!?/p>
這種人怎么會怕鬼呢?真稀奇。方覺夏的注意力稍稍轉(zhuǎn)移一點,可看到空蕩蕩的腳下還是心悸。
“你別看下面?!迸崧犿炾艘幌滤哪槪屗粗约?,“明知道自己怕還要看?!?/p>
方覺夏緊張地滾了滾喉結(jié),“你在鬼屋不也一樣……明明怕還要繼續(xù)做任務(wù)?!?/p>
裴聽頌不禁笑出來。真好意思說,也不想想他是為了誰。
他發(fā)現(xiàn)相處下來,人是真的會變的,而且會相互影響。面前這家伙就是好的不學盡學壞的,把他身上的脾氣性子全偷個精光,別的不說,頂嘴懟人越來越順溜。
工作人員上前給裴聽頌穿戴防護服,他這才松開方覺夏的手,“那你就學我唄。反正我知道你再害怕也會跳的?!闭f完他轉(zhuǎn)過身去,讓工作人員幫他固定腰帶和繩索。
“你又知道了?!狈接X夏嘴里這么說,可語氣卻不是反問,很輕也很平靜,比高臺上的風還輕,但也不知怎么就飄進裴聽頌耳朵里。
只差一步就要縱身一躍的裴聽頌站在邊緣,忽然回頭,對著他笑,“對啊,我就是知道。因為你是方覺夏?!?/p>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哪里戳中他的心,酸酸麻麻的,似乎是有點高興的。但他并不想過多地去思考這其中的含義,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天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裴聽頌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這很怪,也很不符合他直白的生活邏輯。
沒準兒根本和他沒關(guān)系,只是高空刺激出來的神經(jīng)遞質(zhì)在作祟。
工作人員給裴聽頌頭上戴上了安裝有GoPro的頭盔,啟動攝像。方覺夏不太敢看他跳下去的那一幕,覺得嚇人,只能抓住桿子半轉(zhuǎn)過身,聽著凌一和其他工作人員的齊聲倒數(shù)。
心臟重重地跳了三下,他聽見凌一的歡呼聲。
肩膀逐漸松弛下來,方覺夏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去,緊張感分毫未減。很快輪到凌一,他先是沖過來緊緊抱了一下方覺夏,然后才站到跳臺邊緣,“覺夏你看看我!我要跳咯!”
方覺夏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但還是轉(zhuǎn)了過去,對著凌一彎了彎嘴角,“加油。”
凌一開心地給他拋了個飛吻,然后自己大聲倒計時,“三!二!一!”跳下去的瞬間,他還在大喊,“低齡組最帥,卡萊多和多米諾萬歲——”
高高的臺子上只剩下自己一個。方覺夏幾乎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了,想蹲下可下面又是一片透明。他只覺得渾身都發(fā)麻,手掌心被冷汗浸濕。
“覺夏可以嗎?要不要嘗試一下?”工作人員扶著他的胳膊,寬慰道,“也不是一定要懲罰啦,反正已經(jīng)跳了兩個了?!?/p>
另一個工作人員也點頭應(yīng)和,“對啊,真的恐高很難受的?!?/p>
其實說真的,上都已經(jīng)上來了。方覺夏是想試試看的,總覺得如果嘗試過蹦極之后,自己的閾值或許又可以往上調(diào)一點點。
“我可以試試看,”他摘下帽子遞給工作人員,然后喊來教練,“麻煩您幫我穿一下防具,謝謝?!?/p>
“小帥哥很有勇氣嘛?!苯叹毷莻€爽快的中年人,“不用擔心,我們這安全措施做得很到位的。你就深呼吸,閉眼往后一倒,就結(jié)束了,特別簡單?!?/p>
方覺夏一個字都聽不見去,生生被拉到跳臺邊緣,腿軟得幾乎站不住,只能拽著教練的手臂。別說往下望了,他眼睛都閉得緊緊的,不敢睜開。
教練拽了拽腰帶,確認穩(wěn)妥后拍了兩下方覺夏的肩,“加油啊小帥哥。跳一下大紅大紫,跳兩下大富大貴?!?/p>
一下就好,很快就結(jié)束。
他甚至在腦海里提前想象失重的感覺,只為了讓自己待會兒能好受點。
不怕,他一點都不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準備啊,我要開始倒計時了。三——”
倒數(shù)突然中斷,“哎?怎么又回來了?!?/p>
回來?什么回來。
他聽見教練笑起來,還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還真有人要回來跳第二下了。”
狂風吹亂了方覺夏柔軟的頭發(fā),看起來像只狼狽的小動物。他猶豫著,皺著眉緩緩睜開眼。搖晃的視野里,裴聽頌一步步踏在透明的玻璃臺面上,春日的陽光把他的笑容照得懶洋洋。
“你還真的要跳啊?!彼呀?jīng)穿戴好的方覺夏,眼底都是笑意。
方覺夏已經(jīng)說不出話,很輕微地點了下頭,顯得更可憐。他不知道裴聽頌現(xiàn)在上來是想做什么,見證他的第一次高空蹦極經(jīng)歷?還是純粹覺得站上來看笑話會更直觀?他腦子里想了好多,瞳孔也跟著晃動。
裴聽頌越看越覺得他可愛,又看見他靜靜地攥著教練的胳膊,不自覺挑了挑眉。
“他怕高。”裴聽頌走過去,跟教練也跟工作人員說,“我跟他一起,我們跳雙人的?!?/p>
這句話來得突然,誰都沒想到。方覺夏也愣愣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裴聽頌直接伸手把他給拽了回來,玩笑道,“看著我干嘛,感動啊。感動就哭一下我看看?!?/p>
“你回來干嘛?!狈接X夏開口還是冷淡的語調(diào),可手已經(jīng)從教練的手臂轉(zhuǎn)移到裴聽頌的手腕,緊緊握著,下意識找更熟悉也更自在的安全感。
“我跳得很爽,還想再來一次?!苯叹毥o他們穿戴上雙人的護具,裴聽頌抬起手撥了一下方覺夏被風吹亂的頭發(fā),語氣溫柔許多,“順便也幫你渡個劫?!?/p>
“渡劫。”方覺夏小聲地重復了那兩個字,心里驚訝,這個國外長大的小朋友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知識都學到了。不過這個詞還挺貼切,這好像真的算是他二十幾年人生中一個挺大的劫難了,危險指數(shù)完全排得上前三。
心里這樣想著,他又瞟了一眼裴聽頌。
這家伙的危險指數(shù)也很高。他真是慌不擇路,為了解決一個危險而去依靠另一個危險。
工作人員正要給他們戴頭盔,卻發(fā)現(xiàn)最后一個GoPro壞掉了,不能錄像,“要不等一下?等他們把之前的送上來?!?/p>
“覺夏好不容易做好心理準備,一會兒又不知道敢不敢了。要不就不錄他的視角好了?!绷硪粋€工作人員用對講機聯(lián)系了下面的機位,只取上面跳下去和下面仰拍的視角。
教練固定好了繩索,確認無誤,“好了,準備完畢,兩個小帥哥,你們可以雙人跳了。需要我給你們倒計時嗎?”
裴聽頌搖搖頭,說了謝謝,然后拉著方覺夏的手臂一點點往前移動。跳臺上的風愈來愈大,盤旋在半空中,冷冷的氣流擁住他們,澄透的藍天仿佛觸手可及。呼嘯的風里方覺夏聽到裴聽頌的聲音,他說閉上眼,于是他就真的閉上眼。
他這輩子沒有做過太瘋狂的事。就連追夢都依照著自己制定的法則和步驟,一步一步穩(wěn)中求進。穩(wěn)定帶給他安全感。脫軌,狂歡,失控,這些都是方覺夏二十多年來極力規(guī)避的危險因素。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故事?”方覺夏聽著他的聲音,抬了抬頭。
“嗯?!迸崧犿炚驹谔_上,轉(zhuǎn)過身背朝向即將墜入的高空,面對著閉上眼的方覺夏,伸出手臂將他拉入懷中,“你知道嗎?據(jù)說蹦極這項運動,最早是起源于南太平洋群島一個叫做瓦努阿圖的國家,那里的人認為,只有經(jīng)受過高空的考驗才算真的長大。所以幾百年前,部落里的男人會用藤條捆住雙腿,然后從三十多米高的一個木塔上跳下去,在離地十多厘米的地方咻的一下停止?!?/p>
一邊說著,他一邊輕輕將方覺夏拉到自己的跟前?;蛟S是真的害怕,他能感覺到方覺夏主動貼近。
“然后呢?”方覺夏緊閉著眼問。
“然后……”裴聽頌低頭確認一眼,自己已經(jīng)踩在邊緣,半個腳掌懸空。他繼續(xù)說,“村民就會為他舉辦一個盛大的篝火晚會,慶祝他的決心和勇氣。他們把這種高空墜落視為一種偉大的成人禮?!?/p>
在故事的結(jié)尾,他展開雙臂抱住了方覺夏,向后倒去。沒有倒計時營造的緊張氣氛,一切都來得很快,毫無預警。方覺夏的心臟幾乎驟停,他被抱住墜入一場風暴里,一場失重的漩渦之中。
真正的墜落原來是這樣的。身體的每一處縫隙都被疾馳的風穿透,靈魂砸入空蕩蕩的天空??謶帧ⅹq豫和膽怯統(tǒng)統(tǒng)被風卷走,單向的擁抱在本能的慫恿下變成緊緊相擁。體溫是熱的,心跳也撞在一起,撞向彼此的胸膛。這些感官都在告訴方覺夏,他不是獨自一人。
他在一個懷抱里墜落,安全而自由。
“你要不要睜開眼看看?”
呼嘯的狂風像長鳴的警報,卻擋不住他的聲音,方覺夏試著努力睜開眼,倒轉(zhuǎn)的視野太奇妙,他看見全世界旋轉(zhuǎn)著飛上天空,看見近在咫尺的裴聽頌。視線在狂風中相遇,裴聽頌的眼睛在笑,沉黑的瞳孔里映著透明的天,還有他的面容。的確很快,就像故事里說的那樣,他們帶著勇氣與決心墜落,懸在半空。
警報解除的時候,他湊近方覺夏的耳側(cè)。
“你成年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