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月隱在一處茂密的玫瑰叢與灌木后,把神父從未在她面前展現(xiàn)過的,極盡溫柔憐愛的神情收入了眼底。
花園中的兩人自以為小心翼翼,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小小的花園中已經(jīng)多出了一位“賞景”的客人。
夏布多里昂神父此時的全副精神都在克勞蒂婭身上,他曾經(jīng)熟悉她的一切,對她的愛好似人需要呼吸一樣自然純粹。他從未想過,當(dāng)指腹上還留有被她淚水濡濕的觸感時,他除了想要平息她的激動,心中再無一點波瀾。
他在這種奇異的平靜中,有些恍惚了。面前的人和教堂中來來往往的信眾模糊成了一體,她好像不再那么特別,不再能以一顰一笑牽動他的感情和思緒。他對待她,言行舉止間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切與溫柔,可這種親和的態(tài)度隨處可見,普通到了極致反而令當(dāng)事者迷茫又心驚。
克勞蒂婭怔怔地望著他,雙眸溢滿淚水而顯得盈盈柔潤,雙唇在無意識地微微開闔中做出無聲的誘惑。這是一幅多么惹人憐惜的情態(tài)啊,若是以往,他早已經(jīng)把她擁緊,輕聲細語地安撫,而此時他的表情,卻帶著悲天憫人的溫柔,好像籠罩在了一層晨曦般的柔光里,透著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有什么感情在離他遠去,平和地消散入了時光里。
夏布多里昂神父在握住克勞蒂婭的雙手時,猛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瞬間便有些惶惑了,甚至有些恐懼在心中彌漫。他到底在什么時候改變的呢?這種改變又何以如此的劇烈?
是時候放下了。
或許,是在明白自己處境后的妥協(xié),是在不斷拒絕卻仍不免沉淪的每一個夜晚,是在為了守護后更加堅定地想要斬斷與過去牽連的決心……他痛苦而煎熬的愛情之花一點一點地剝離了生長的土壤,在日復(fù)一日間迅速的枯萎。
他在剎那間體會到了空前的解脫,而更加壓倒性的沉重隨之而來。
“克勞蒂婭,我的姑娘。”夏布多里昂神父握著她的雙手,向后退了一步,平靜而澀然地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我同時清楚,事到如今我是最不可能給你的人。我們無力抗爭于家族的決定,甚至在面對死亡時曾經(jīng)失去勇氣攜手走下去。所以我離開了,而離開你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最痛苦的決定。但至少,它不是錯誤的?!?/p>
克勞蒂婭哽咽著拼命搖頭,她想要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但在男人平靜而溫和的語調(diào)里,顫抖著失去了反對的力氣。
“我離開了,而你也有了新的生活。我們的故事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時間從不等人,各自新的生活也已經(jīng)開始了??藙诘賸I,我真的很愛你。但我此時不得不對你告別了。我的姑娘,愿笑容永遠在你的嘴角停留,愿神守護著你和你未出生的孩子。我將永遠祈禱你的幸福安康?!?/p>
“該隱,別對我那么殘忍?!笨藙诘賸I泣不成聲,“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請至少讓我能夠經(jīng)常與你相見,不要再離我如此遙遠……該隱,我仍然愛著你啊,求求你。”
“克勞蒂婭。”夏布多里昂神父微微躬身,捧住了她梨花帶雨般的臉,他們的呼吸拂在彼此的面頰上,縮短的距離里充斥著二人交混的味道。她一度以為他會就這樣吻上她,不論他如何想要狠下心,他仍然是愛她的,舍不得她傷心哭泣。然而她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他只是再一次輕柔地拭去她的眼淚,再一次用語言撕碎了她的心:“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選擇的最佳時機,我們的愛曾經(jīng)純粹無暇,請讓它永遠保持著原本的樣子,封存在我們心底吧?!?/p>
他們原本擁有選擇,可選擇的道路通向深淵。年輕人無法承受選擇的代價,于是他們退縮了。
因此,他們的故事早該結(jié)束了。
顧明月覺得此時時機正好,再讓花園中的兩人拉扯不清,她的耐心就要消耗殆盡了。于是她從玫瑰灌木叢的遮掩中露出一段身子,做出一副無意間撞見二人幽會的詫異表情,輕輕地驚呼了一聲:“神父大人?!克勞蒂婭夫人?!”
她的聲音輕如休憩的鳥兒震動翅膀,如草木在微風(fēng)中搖曳,而聽在花園中正在進行不那么光彩的會面的二人耳里,如天邊的雷鳴一般帶著開天辟地的震撼。
克勞蒂婭尖叫著捂著臉跑開了,動作迅速得令人憂心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是一位孕婦。而夏布多里昂神父則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無助而茫然地注視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進。
“原來就是她啊,神父大人?!惫馄G奪目的女人音調(diào)上揚,“您可真是讓我另眼相看呢。”
他可以肯定,她的語氣中有著顯而易見的嘲諷。
同繼母密會這種不光彩的事情被撞見,令夏布多里昂神父沒有任何開口的能力。
他不知道她在花園里觀察了多久,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他們完整的對話。不論如何,他們肢體的親密度在外人看來十分惹人遐思,不容置疑地能令二人名譽掃地,成為一樁令世人議論唾罵的丑聞。
“真是可惜?!彼牭剿绾L(fēng)般的口吻,“不論你是多么的愛她,每天晚上都感受著你的人……是我?!?/p>
被人挑破一層窗戶紙的惱羞成怒,終于遲緩地影響到了夏布多里昂神父的情緒。
他漲紅著臉,卻說不出一字的辯解之詞。
他想要辯解什么呢,他又能夠辯解什么呢。
于是夏布多里昂神父在心慌氣短中,只能生硬地強調(diào):“請不要對人說起這件事?!闭f完大概也是意識到了自己語氣中的僵硬,抿了抿唇后放緩了語氣: “我不想傷害到克勞蒂婭?!?/p>
話音落下,便是一陣沉默。
夏布多里昂神父渾身都不自在,他隱約有種自己說錯了話的意識,卻由于丑事暴露的別扭與羞愧感而遲鈍得不知如何補救。
顧明月突然明媚地吃吃笑了起來,好似賞花般地漫不經(jīng)心。她的笑意不達眼底,幽幽地說:“神父大人不愿,我自然不會和任何人說。畢竟,可不能傷害到您心尖尖上的人?!?/p>
夏布多里昂神父下意識便想要反駁,他以眼光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恐花園中再次來臨不期然的客人,于是蠕動了下嘴唇,咽下了口中的話。
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沒有立即做出解釋,即便他有著無數(shù)正當(dāng)理由,都不可避免地能使女方陷入一種悲憤當(dāng)中。
在面對很多事情時,往往態(tài)度有著意想不到的重要性。
夏布多里昂神父無知無覺中,點燃了顧明月心中的火焰。
她輕瞥了仍處于懵懂狀態(tài)的男人一眼,挺起胸膛轉(zhuǎn)身離開,如同來時一樣,背影也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眼一言難盡。
頭一次,一股巨大的失落如奔涌的海浪般,淹沒了夏布多里昂神父,使他呼吸困難,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感受里。
他心慌得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身體先行做出了最真實的反應(yīng)。他邁開步伐,朝著顧明月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