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潤獨自站在晚來秋的廳外,面朝蓮池扶著木欄彎腰而立,看似是在賞蓮一般,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淡雅清逸的景色他半點也沒看入眼中,剛剛那一陣羞恥難堪毫不留情地亂了他的心神。
還好此時已經(jīng)過了那陣讓他無比不知所措的階段,水面襲來的微風(fēng)也吹散了些許燥意,他原本捏著木質(zhì)欄桿的手指松了些力,泛白的指尖因為血液的回流也顯出一點淡紅潤澤。他緩緩直起腰來,面色也已然平靜了一些。低頭看著水面上他本人的倒影,雖然對于自己此刻眼含水意,雙頰染紅的模樣諸多不滿,他還是輕輕舒了口氣。那種羞于啟齒又難熬至極的感覺總算降至最輕,他猜測應(yīng)該是顧采真那邊緩過來了。只有她好受一些,他才得以好受許多。
說來也是奇怪,以往出現(xiàn)的幾次共感,根本不會這么強烈。就算是他在拜師大典上初見她那會兒,也只不過共感的沖擊與他內(nèi)心的震詫各占一半,才會讓他措手不及。而后來,他刻意觀察她和嘗試感應(yīng)的那幾回,這共感時而弱,時而無,也不是每一回都出現(xiàn)。偏偏今日,怎么就……難道,是因為這次他們離得太近了,而且,顧采真本身的感受太劇烈,這才導(dǎo)致他跟著備受折磨?
一時間,池潤的腦海中閃過種種猜測,雖然有心一探究竟,可今天一連遭的變故著實讓他心有余悸。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在師兄和師侄面前太過失態(tài),但這也是因為這兩人目前的心思都放在顧采真身上,尤其是他師兄,等安頓好了顧采真,調(diào)頭肯定是要來看他的,萬一他到時又感應(yīng)到顧采真的什么感覺,露出平日不會有的情態(tài),豈不是大大地不妙?
但池潤實在想不通,若是顧采真本人的感覺那么猛烈難抑,之前師兄都陪著她啊,他一向細(xì)心,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呢?他越想越覺得疑惑。
但說句實話,此刻他心中也萌生了退意。畢竟顧采真身上的迷魂掌和巫毒沒什么規(guī)律,說發(fā)作就發(fā)作,若是短時間里再來一回……撇開發(fā)軟的腰和腿不提,池潤下意識地手捏成拳,發(fā)現(xiàn)自己連指尖都有些用不上力。他又尷尬又羞慚,心中實在是憋著一股無處可發(fā)的光火與憤懣。
可這能怪誰呢?顧采真承受的痛苦只怕是他感受到的翻倍還不止,他總不能把怨氣撒到她身上,畢竟她也是受害人,他還不至于這樣不辨是非。
反正她就在歸元城,雖然師兄不喜他太關(guān)注這個少女,但好歹正驍是站在他這邊的,自己想要查探她的事情,機會總還會有的。
池潤拿定了主意正想離開,忽然背后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眼前也是陣陣發(fā)黑,雙耳嗡嗡轟鳴,呼吸都猛地一滯。偏偏他此刻已經(jīng)松開了扶住欄桿的手轉(zhuǎn)身欲走,這一下疼得他措手不及,立刻身形不穩(wěn)地側(cè)身狠狠撞在扶欄上。撞到的這點疼痛對他而言倒不算什么,只是接下來一陣奇怪地暈眩讓他手足無措,仿佛有一瞬間,他總有種身子一輕,連視角都發(fā)生了變化的錯覺,哪怕緊接著便恢復(fù)了正常,他還是不禁心生疑竇——顧采真那邊怎么回事?
她是不是暈倒了?摔倒了?剛剛有別于一般的頭重腳輕的暈眩是什么導(dǎo)致的?
池潤猶豫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行,他得去看看。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后背和側(cè)腰的疼痛,站起直身子的后背影依舊挺拔如蒼翠。他垂手輕輕理了理起褶的衣擺,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應(yīng)該與平常無異了,才朝著晚來秋里走去……
季芹藻推門而入后與顧采真的對話,花正驍站在門外也都聽到了,確定了她沒有暈過去,更沒有被那水淹沒口鼻,他總算松了口氣。
隨即,他又有些奇怪自己干嘛這么緊張她?剛剛遲遲聽不到她的答應(yīng),他差一點就在師傅面前,想不顧禮數(shù)地推門而入了。
大概是記憶深處,那被水淹沒的無助和窒息感實在太過鮮明,時不時困擾著他,所以他下意識地不想自己認(rèn)識的人里,也有誰重復(fù)自己的經(jīng)歷吧——才不是緊張她。
這理由完全說得通,花正驍自己也深以為然,于是更加大大地松了口氣。
只是,他沒有料到,顧采真竟是被師傅抱著出來的,而且?guī)煾禐楹沃恢┌椎膯我?,卻把外袍脫下來裹住了她?剛剛聽到那句“不宜見風(fēng)”,是這個意思?她又沒有昏倒,便是披著師傅的外袍自己走出來也行吧?難道他衣服拿的不全,不對啊,他明明拿了全套的?他的視線不禁意掃過月牙白長袍的下擺處,一抹比袍色更瑩白的足尖一晃便隱——她沒穿鞋?!
花正驍急急地收回了視線。
顧采真被季芹藻包得很嚴(yán)實,加上她在推門的瞬間因為覺得光線刺眼,所以偏開頭微微朝向季芹藻懷里,導(dǎo)致花正驍一開始并沒有能看到她的臉。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念頭,他偏偏特別想知道她怎么了,于是顧采真剛剛適應(yīng)了外面明亮的光線,第二眼便看到站在一旁的紅衣少年正帶著一些好奇與關(guān)心地望了過來。季芹藻將她抱出來后腳步未停,花正驍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只是緊跟著季芹藻的步伐一起走。按照禮數(shù),師傅行走,弟子為表示尊敬,一般都要落后半步,花正驍此時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與師傅并列而行。
他歪了歪頭,似乎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顧采真從白袍中露出來的那一張臉。
少年的眼睛因為意外而微微睜大,瞳仁黑得純凈,像是墨硯洗出來的一般,就差把“怎么回事”四個字都寫到臉上了。顧采真如今靈力修為皆弱,隔著門壓根感覺不到花正驍?shù)拇嬖冢詾閷Ψ剿蛠砹艘路驮撟吡?,沒想到他居然在外面守了這么久。她心中也有一點詫異,但較之萬般心思都擺在臉上的少年,她要不動聲色得多,只是表情尋常地看向他,平平淡淡地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師兄”。
“唔。”花正驍沒瞧出什么她必須被師傅包成這樣抱出來的緣由,想開口問又覺得不合適,倒是步伐下意識一步不停地隨著走出去挺遠一段距離。他正想著她的臉色也太蒼白了,簡直比師傅的外袍還要白,冷不丁就聽她開口喚自己,怔愣間忙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而后竟有種奇怪的輕微心虛感,他不明所以,頓時瞪了顧采真一眼。
顧采真莫名其妙,這人做什么又來瞪她,又不是她叫季芹藻抱她的……
就她現(xiàn)在的體質(zhì)狀況,讓她自己走路,她自認(rèn)是沒什么問題,大概也就會有點兒費勁。有人抱著她走,確實讓她省了不少精力。更何況季芹藻抱她走得非常穩(wěn),她原本暈眩到近乎惡心的感覺都減輕了不少,這才有了多余的精力關(guān)注到花正驍那簡直有些呆呆的回答,和隨即不可理喻的表情。她略微吃力地抬起頭,正巧與對方的視線撞在一處。
接著,顧采真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因為她看到,就在花正驍?shù)氖滞笊?,那條奇怪的紅線又出現(xiàn)了——它怎么又出現(xiàn)了?
紅線在空中漂浮著,慢慢地伸過來,隔著季芹藻的外袍,準(zhǔn)確地碰了碰她的手背位置,雖然她根本毫無被觸碰的感覺,可那紅線卻好似以為得了她的默認(rèn)一般,竟有些開心地沿著顧采真的手在月牙白外袍下帶來的一點鼓起,輕輕貼在上面了——她為什么能分辨出一條線很開心?果然,這還是她的幻覺吧!顧采真不是很開心地想。
她心念一動,又抬頭看向季芹藻,“師傅?!?
懷抱著她的男子聞言低頭:“嗯?!?
顧采真頓時怔了怔,因為自他束起的發(fā)絲間,一根柔軟的白線正順著他鬢角的方向垂下來,很快便落在了她的肩頸處。
哪怕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感覺,顧采真還是不自在地小幅度動了一下。
季芹藻托抱著她的手臂穩(wěn)了穩(wěn),雖然廂房近在眼前,他卻選擇停下腳步,“怎么了?是不是抱得你不舒服?還是哪兒疼?”
“不疼,您抱得我挺舒服的?!鳖櫜烧嫫沉艘谎叟赃叺幕ㄕ敚掏痰鼗卮鸬?,接著果然看到少年很不悅地皺起眉來,她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幾分,就連那兩根線看起來都不那么礙眼了。
少女的回答令季芹藻有些啼笑皆非,他看她目光恢復(fù)了靈動,精神也不那么懨懨,不由低笑了一聲,抱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花正驍在旁邊冷眼看著簡直氣得夠嗆,他就說顧采真她不是什么正經(jīng)好人,看吧,這么快就露出狐貍尾巴了!可恨師傅被她此時受傷的樣子所蒙蔽了,總有一天他會讓師傅看到她的真面目,再狠狠管教她幾次……至于現(xiàn)在,哼,念在她受傷未愈的份上,他且容她一段舒服日子過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