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名為母親的女子
原婉然腳底一陣涼氣上竄,但聽趙野繼續(xù)說道:“所以當(dāng)年你嫂子在茶水下藥,我吃一口便察出有鬼?!彼曇舻紫峦赋鲫庫?,“那味道我化成灰都記得。”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起身半跪,俯身將趙野抱在懷里。
趙野重提往事,舊恨再上心頭,讓她護(hù)崽似一抱,那份不快很快消散。
他閉上眼,把臉頰往那溫暖胸脯熨了熨。這個懷抱雖然綿軟,這副身軀雖然嬌小,卻像急流中的砥柱,觸著便叫他安心踏實。
一會兒,他重拾話頭,道:“過后藥力發(fā)作,我四肢乏力情知不妙,便起身喊人。那女人抓住我綁在床上,塞住嘴巴不讓叫?!?/p>
當(dāng)年的情景,他至今歷歷在目,自己虛弱伏在床上,看著名為母親的女子抓過自己的手往床欄桿捆扎。
那女人好似演練過無數(shù)次,手勢熟練迅速,不帶丁點遲疑。她嫵媚的眸子瞳仁放大,櫻唇半張上揚(yáng)——她在笑。
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
那女人不經(jīng)意對上他視線,笑顏剎那僵滯,須臾面孔扭曲往后縮,像撞見幷閃避一條毒蛇。
“我只讓你接兩客人,”她說話起先虛軟,繼而似乎記起什么,捏緊拳頭嘶聲道:“當(dāng)初我一次七個。”
那女人仿佛從“一次七個”這話得到底氣依仗,笑意爬回臉上。她咯咯笑道:“我給你找的客人可好玩了,一個宗室,一個乞丐。”
那女人絮絮聊起客人底細(xì):宗室七十高夀,身上一股腐爛味兒,熏香抑不下;乞丐臟不必說,全身幾處爛膿。
他既不哀求,也不詈罵,那女人鐵了心糟蹋自己,不會改變主意。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先保全性命,等事情完了,連她和嫖客在內(nèi)通通得死。
不多時,門外有人敲扣,那女人喜笑盈盈過去開門。
那女人一轉(zhuǎn)身,他便使出殘余氣力掙脫繩索,可惜除卻在手上磨出血痕,沒一點效用。
“哎,做什么?”那女子在房門驚叫,一抹身影一陣風(fēng)似逼近他所在的紗櫥小間。
“阿野?!毖寢屇慷盟闋?,腳下一滯大驚失色,隨即沖上前解開繩子。
“不準(zhǔn)動他?!蹦桥哟蠼袚鋪?,蔻丹鮮紅的長指甲在空中舞動。
薛媽媽是個斯文人,不論喜怒哀樂一概溫雅從容,從沒跟誰紅過臉。
當(dāng)時她一巴掌將那女子打倒在地。
那事過后,薛媽媽非常自責(zé),“那女人突然籠絡(luò)你,我總猜疑她沒安好心,可你們是骨肉至親,我隔了一層,沒真憑實據(jù)不好說。——當(dāng)初該提醒你一聲。”
他抱住薛媽媽,這人才是自己的母親。
他求救喊人時,不假思索脫口便喊薛媽媽。閣里龜奴經(jīng)過門前,聽得聲音微弱,以為他跟薛媽媽都在那女人房里,走到廳上卻遇上薛媽媽。薛媽媽一聽龜奴提起這茬兒,警覺不對,立刻趕到。
趙野向原婉然道:“后來媽媽托關(guān)系,替我除出賤籍,義父則收容我。那宗室惱恨媽媽從中作梗,害他煮熟的鴨子飛了,便尋由頭整治媽媽,媽媽挨了頓板子,將養(yǎng)一個月才下得了床?!?/p>
原婉然一邊聽說,一邊暗自念佛,聞得薛媽媽因保護(hù)趙野受罪,更是感激不盡。這么想著,突然觸動一事,她臉紅了。
“相公,薛媽媽對我們有大恩,按你的意思,我和她等同婆媳。這么說來可不妙,我過門兩年多就孝敬她幾樣繡件,太寒磣了?!?/p>
趙野貼在原婉然懷里,聽她把自己受的恩情債擔(dān)到她頭上,滿心熱流涌動,便就那豐軟的胸脯親了一口。
“你放心,我回天香閣經(jīng)常帶些禮物,說是我們一塊兒挑的。媽媽幷不求別的,無非盼我好好過日子?!彼D了頓,苦笑道:“當(dāng)時我不懂事,讓她擔(dān)心了?!?/p>
“是……殺人的事嗎?”
“對,”趙野道:“那事得接著下藥以后說。茶里下藥重,我昏沉沉睡了幾日,好容易醒來,頭一件事便要找那女人算賬,她卻不在了?!?/p>
“她逃了?”一個母親陷害親生兒子,定然沒臉見人,溜之大吉。
“上吊?!壁w野答道,簡短兩字聽不出什么感情。
原婉然將他抱緊,親了親他頭頂。
“我不難過。”趙野輕撫她背脊,“我氣炸了,那女人怎么能就死了?她應(yīng)該懺悔認(rèn)錯,交代陷害我的緣由。妓女懷孕大多打胎了事,既然她肯生下我,為何又往死里作踐?”
趙野停下片刻,又道:“我滿肚子氣,便找賣符箓的老道撒火,在他廟里扔屎、放耗子,捅破他神棍斂財。他在京城存身不住,趁夜溜了。他跑了,我便跟一幫小乞兒鬼混,十幾個人往大字號偷貨物、廟會剪綹扒竊、假裝教車馬撞倒碰瓷。”
聽過趙野母子的恩怨,扒手騙錢等事已驚動不到原婉然。她沉吟一會兒,問道:“相公,你……嗯,光顧哪些大字號,貨都值多少錢?我們算上利息賠人家。那些你剪綹碰瓷的富人大抵難找了,就捐錢給善堂抵消吧?!?/p>
“這倒不必賠,”趙野笑道:“我一文錢沒撈著?!?/p>
“咦?”趙野居然有辦不到的事?立刻原婉然松口氣,這樣好,犯事不成總比犯了事少些罪過。
趙野道:“全托大哥的福。義父漸漸瞧出我不對勁,吩咐大哥幫忙留意。大哥做事不打馬虎眼,能盯著我就盯著?!彼α?,“他不止一身武功,而且神出鬼沒。每回我確認(rèn)他不在附近才下手,贓物一到手,他便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拎我回鋪上賠罪;我扒人財物,他現(xiàn)身搶走歸還物主;我碰瓷,他出面拆穿我?!?/p>
原婉然莞爾,“你這人,也有碰釘子的時候?”
趙野笑道:“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不過大哥越拘著我,我越要唱反調(diào),有一天我總算甩開他,上小乞兒常聚集的冷巷……”他略停頓,再開口聲音陰沉:“巷里不止他們,還有個姑娘,叫他們剝得只剩小衣?!?/p>
原婉然輕呼一聲。
趙野道:“我再混賬也有底線,喊他們住手,他們不肯,雙方就動上手了?!?/p>
“相公,你真好。”原婉然蹭了蹭他頭頂,旋即又擔(dān)心,問道:“他們?nèi)硕鄤荼?,你沒吃虧吧?”
“天香閣偶爾有客人發(fā)酒瘋,我自幼便學(xué)拳腳,好等大了以后替閣里應(yīng)付。那時功夫不比后來跟大哥學(xué)得精,對付三腳貓倒夠了。話雖如此,雙拳難敵四手,以一對十幾人,終究吃力。不久大哥找來了,我們兄弟打得那班乞兒落花流水,小乞兒的頭目不甘心,抽刀子要殺我,大哥擋下了?!?/p>
趙野所言,有些對得上他從前提過、韓一為他挨刀的光景。原婉然因問道:“你大哥胸口刀疤便是這樣來的?”
“對?!笔逻^境遷,趙野的聲音底下依然充滿歉疚,“我險些害死大哥?!?/p>
原婉然連連搖頭,“這怎能怪你呢?是那些丐兒不好,平白無故欺負(fù)人、殺人。這些匪人,叫官府逮住了,活該吃不完兜著走?!?/p>
不料趙野道:“那些人打幾板子便釋放。”
“……怎么會?”
“事發(fā)不久,義父便狀告衙門,彼時大哥昏迷,僅僅我一人指證乞兒頭,乞兒頭卻有十余個同伙撒謊,說大哥斗毆時自個兒摔倒,陰錯陽差撞上地上匕首?!?/p>
“不是還那有姑娘……”原婉然話說到一半便打住。哪個姑娘樂意上公堂,講述她給人剝衣衫的遭遇?
果然趙野道:“她不敢出面。”
“那,官司輸了?”
“不但輸了,府尹怪責(zé)義父濫興訴訟。”
原婉然擰眉,“那怎么辦,你們不肯就這么算了吧?”
“自然,義父盤算等大哥身上大好再打官司,可我等不及。府尹偏聽,大哥傷重,乞兒頭自以為高枕無憂,便來挑釁。那陣子大哥不好挪動,暫住城里醫(yī)館,他病情正危急,乞兒頭帶人在外嘈鬧生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