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原本無需遭禍。
他在旁瞧得真,原娘子摔倒,主子由眼角余光察覺,已來不及將她拉回椅上,但很可以坐在原地使勁拉住人??v使原娘子免不了落地磕碰,無論如何都不至于鬧出人命。
誰承想主子松開紫銅手爐往地上倒,雙手抱護原娘子頭腦及背心,以身為墊。
趙忠眼前似又浮現(xiàn)當時趙玦倒地模樣,離他頭部兩三寸外就是堅硬突起的屏風木頭底座。
這回主子走運,沒因為原娘子傷著根本,下回呢?
原婉然在客店目睹趙忠箭指韓一,驚恐非同小可,回到別業(yè)方才漸漸回魂,思索局勢。
她思想感恩寺和別業(yè)都屬于趙玦地盤,并且不接待外頭香客。如此說來,入寺進香者不是如她一般,經(jīng)過趙玦特準放行,便是他的自己人。
感恩寺住持看在趙玦分上,對她甚為禮遇,遇上林嬤嬤不請自來,轉而迎接后者。此事表明縱然趙玦把持感恩寺,在住持眼里,林嬤嬤的地位高于趙玦。
盡管如此,林嬤嬤被人稱呼為“嬤嬤”,而非“太太”甚至“夫人”這般稍有身份的叫法,聽來不像是趙玦的長輩親友,倒彷佛和他有上下級別之分的同黨。
既是同黨,趙玦坑害她們夫妻仨,是否也有林嬤嬤的分?
哪怕作最好的設想,趙玦所作所為純屬他缺德,這人會缺德到什么地步?
現(xiàn)如今他尚無打算取韓一兄弟性命,保不齊哪天改主意。留人性命也不等同放人一馬,要是把人折磨至生不如死,那不過比死人多一口氣,又有什么好?
原婉然左思右想,坐立不安,請流霞榭丫鬟傳話。
“請轉告趙買辦,在客店,我害他跌跤,過意不去,想當面向他賠禮?!?/p>
此話純屬違心之言,她說時當真別扭羞恥得慌。然而家人安危要緊,跟趙玦硬碰硬不是辦法,她決意改腔兒服軟。
趙玦狠辣,但還不全然是鐵石心腸。起初他對她欲行不利,經(jīng)過西山歷劫,轉而厚待她,由這事可知,他是能被動之以情的。
既如此,從今以后她多多和他拉交情,沒準能確保家人平安。
丫鬟傳話,道是趙玦無暇會面,客店那次磕碰不打緊。
原婉然無法自安,推想趙玦在客店磕碰多少受了傷,過兩日,以牽掛他傷勢為由,再度求見。
丫鬟傳話:“主子說他傷勢無礙,請原娘子不必記掛,倒是聽聞近日原娘子飯食少進?!?/p>
這些天,原婉然不只煩憂趙玦能否言而有信,食量也減少許多。任憑丫鬟殷勤勸飯,小廚房每日菜色滿桌不重樣,她都不大動筷子,茶水也少用。
原婉然聽到趙玦留心自己起居,覺得和他套近乎這主意還是有戲。
她道:“請上覆你家主子,謝謝他關心,我只是食欲不振?!?/p>
丫鬟卻道:“主子說,請原娘子放心用飯,那日他下藥并非下在食物里。他近日都不得閑,無法抽身過來?!?/p>
原婉然耳根冒出一點紅暈,須臾染遍全臉。
趙玦點破了她真正少吃茶飯的真正原因——她疑心上回趙玦下藥,就是在飯菜湯水里動手腳,以致無法安心享用。
趙玦放這話,自然也識破她因故討好他的小九九,并且半含半露一層意思:你生怕我再度下藥相害,既然對我心存提防,又怎會真心關心我?你我無須見面。
原婉然按情理想去,任何人教人虛情假意對待,自然都要不痛快,可是趙玦坑害她們?nèi)疑蹩?,她還得厚著面皮腆著臉,設法巴結對方,論不痛快,要比他來得多多了。
誰知道她含羞忍辱熱臉貼冷屁股,還貼不上。
她心里說不出的難堪委屈,一時間連同被擄以來的怨懟憤怒通通炸了開來。
她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三步并兩步走到壁前幾案,扳住案上西洋自鳴鐘作勢往地上掀。
流霞榭器皿皆用木器,難以毀壞,唯有自嗚鐘十分精密,且又昂貴,她就砸爛它,教趙玦賠大錢。
丫鬟驚慌勸道:“原娘子,使不得!你要砸鐘容易,站離它遠些再砸,別砸到你的腳?!?/p>
“是啊,那鐘鑲嵌玻璃,砸碎了劃傷你可不得了?!?/p>
“沒錯,原娘子,你要砸鐘,有多少砸不得?鐘多的是,只要好好地砸便是。”
原婉然呆若木雞。
砸鐘容易?
鐘多的是,只要好好地砸便是?
丫鬟不在乎她砸鐘,只怕鐘砸她的腳?
她靈機一動,以趙玦的身家,整座流霞榭教人一把火燒了,只怕他眉毛都不帶動一下。
“……”她一念清醒,理智占回上風,雖則余怒猶存,還是默默將自鳴鐘扶穩(wěn)扶正。
丫鬟不解她轉變,因問道:“娘子可是要換座鐘砸?”
“……”原婉然心頭泛上一陣疲乏,搖手示意丫鬟退下。
下人走光了,偌大的房室一下子空蕩蕩的,只余她形單影只,只得自鳴鐘滴答響動。
偶然間她瞥見鐘面玻璃留下自己的指印,舉袖輕輕拭去。
她在別業(yè)孤身無依,又要防備眾人,實在寂寞,忍不住和自鳴鐘說起心里話。
“和造你的鐘匠一樣,我也是手藝人?!彼?。
因此趙玦和丫鬟不將砸毀自鳴鐘當回事,她不能。
她身為繡娘,明白匠人完成一件藝品所傾注的心力和感情,將心比心,不能拿旁人的心血出氣。
她對當前困境實在無計可施,遂上床裹起被子和衣睡下。
趙玦再神通廣大,終究不是大羅神仙,能將她肉身困在別業(yè),困不住她心魂。她清醒時分身不由己,有家歸不得,那就入睡。
睡中夢魂無拘無束,或許能回家一趟,見見韓一、趙野和墨寶。
從此以后,她除開吃喝洗漱、游園認路,便鎮(zhèn)日臥床。丫鬟提議叫來百戲雜耍供她消遣,她置若罔聞,只管埋頭大睡。
如此過了五六日,一日原婉然在寢間床上面壁側臥,閉目養(yǎng)神,期待入夢。
不防寢間一角地上,冒出一絲奶聲。
嚶嚶……
那聲音實在細小,她初時聽見,還疑心自己聽錯,便躺著不動。
嚶嚶……嗚嗚……嗷嗚……
不多時,地上奶聲高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