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太習于陌生人的驚艷注目,如常依禮向那姑娘點頭招呼。
那姑娘回神,粉腮飛紅,隨后回以靦腆微笑,繼續(xù)邁步。
東廂里,趙徽喊道:“我的炭,喂,你怎么搶炭呢?”
薄嫗道:“對不住,趙畫師,正房的炭不能給你,給了,老身沒的賠。”
未幾,東廂正廳的門簾給頂了起來,薄嫗提著炭簍疾步出房。
不巧游廊上的姑娘正好走到門口那塊地兒,兩人撞個正著,噯喲一聲跌倒地上。薄嫗手里松脫炭簍,簍里炭條撒了出來。
趙徽由房內(nèi)追出,見薄嫗狼狽模樣,拍手笑道:“該!”轉(zhuǎn)眼見附近地上還坐了個紅襖姑娘,容色清純秀美,眉心因疼緊蹙,竟蹙出西子捧心的楚楚風韻。
趙徽憐心大動,問道:“姑娘,你沒傷著吧?——薄嫗?zāi)憧茨?,走路不長眼睛,撞了人家姑娘!”便要扶人。
紅襖姑娘忙不迭避開,自個兒立起,一邊揉著手腳疼處,一邊走向薄嫗,問道:“干娘,你沒事吧?”
“不打緊,”薄嫗?zāi)盟鞚嵫劬ν断蚣t襖姑娘,問道:“小月,你怎地這時便來了?”
小月笑道:“老爺吩咐,請東廂的趙子健畫師過去說話?!?/p>
宋大谷帶家眷進莊游樂,只由京城本宅帶來各人頭等丫鬟,以下二等丫鬟在莊上買進新人充當。小月便是這批新進奴婢之一,她給派在宋大谷院里,認了薄翁夫婦為干親,每日例必到薈錦院話家常。
趙徽對小月一見傾心,總湊上前獻殷勤。他為免自家君子好逑之心太露痕跡,便偕葉百忍和趙野同行,到薄翁夫婦居住的南廂房找他們及小月聊天。葉百忍早眠不去,他便死拉活拉趙野作伴。因為有用得上趙野的地方,他對趙野便不再陰陽怪氣,平和相處。
沒幾次,趙徽發(fā)現(xiàn)小月來時,三次有兩次紅眼圈兒,因問緣故。薄嫗嘆道:“模樣長的好,大宅來的丫鬟排擠她?!?/p>
趙徽拍大腿,“這些丫鬟怎地這般見不得人好?”
薄嫗道:“后宅一些丫鬟想攀高枝作姨娘,生怕小月模樣出挑,礙了她們的路。小月剛進莊子,別無親人,受欺負只能跑到薈錦院這方僻地偷哭,老身幾次撞見安慰她,兩下里便認了干親?!?/p>
趙徽一個勁兒替小月抱不平。
小月對自家遭遇原本緘默不語,漸漸松口道起委屈,比如大丫鬟常在飯時支開她干活,等她回來,廚房只剩殘羹剩飯,不足裹腹。
小月道:“幸虧有干爹干娘在,我在莊里的日子方才不那么難熬?!彼餃I光閃動,清純模樣可憐神情,彷佛一朵單薄花朵,在冷風中搖曳欲墜,令人老大不忍。
趙徽長嘆:“紅顏薄命?!?/p>
趙野安慰她:“本宅來的人遲早要回京城?!?/p>
小月細聲道:“嗯,我就盼著那一天到來,屆時莊上就清凈了?,F(xiàn)今那班姐姐勾心斗角,我橫豎不攙和,只管辦好差使,但愿有朝一日,能湊足身價銀,脫出奴籍。”
趙徽沒口子夸小月有成算,極力攛掇她省吃儉用攢錢贖身。
趙野則問起小月,離了宋家有何打算。
小月強笑,“還不知道呢。我趁這幾年好生打聽,四下遠近有什么妥當去處可以容身?!?/p>
趙徽問道:“小月姑娘,你家里人呢?”
小月苦笑,“我父母都不在了,只剩叔伯,不過回去大抵又教他們賣了,要不便將我嫁人換彩禮吧?!?/p>
趙徽脫口道:“要彩禮???你可千萬別回去?!?/p>
小月道:“嗯,我不回去。我在叔伯家不論如何賣力干活,總是挨餓受凍,朝打暮罵,臨了還將我當貨物發(fā)賣。我情愿在外頭飄蕩,也不回去。”
她神色黯然,聲氣文弱但堅決,執(zhí)意自立,趙野登時想起他那也吃過許多苦的婉婉。
他問小月將來孤身在外,打算做何行當糊口,并針對小月回答給出主意。趙徽大力主張女人家不該思想出外掙錢,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嫁了才是正理,而且一勞永逸。
稍后小月要回宋大谷院落,薄嫗取來窩窩頭給她,“收著,萬一那些丫鬟又不讓你吃飯,拿它填肚子。”
小月微笑道謝收下。
那窩窩頭是薄嫗自掏腰包做成,趙野嘗過,因為用不起好食材,口感粗礪。薄嫗眼力不濟,瞅不清小月動作,趙野在附近眼角一瞥,小月收下窩窩頭時,手勢做蓮花指狀。
那以后,趙野每日晨間上宋大谷院里繪小像,小月便在他回到薈錦院的路上與他寒暄,請教女子生計事體。
兩人一男一女,正在綺年,皆是玉貌,且一個是外來畫師,駐足路上攀談,往來仆從紛紛側(cè)目。
小月覺著了,紅著臉道:“我們這樣太點眼,不如到僻處說話。”
趙野道:“在大路說吧,要不,晚間在薄翁那兒說也是一樣。孤男寡女躲到僻處說話,教人瞧見,要害姑娘受非議,那就不好了?!?/p>
小月愣了愣,感激笑道:“是我考慮不周詳,多謝小趙畫師替我打算?!彼捅∥谭驄D以年紀區(qū)分,喚年長的趙徽為大趙畫師,喚趙野為小趙畫師。
趙野教小月尋上搭訕兩三次,向趙徽透口風,晨間某時似乎是小月得閑空檔,趙徽便專掐在那時借口見宋大谷,實則進院找小月閑聊,絆住了小月。
一晚,趙徽按例拉趙野往南廂房聊天,小月正在房里哭,衣袖卷至手肘,前臂教薄嫗?zāi)霉吮┑牟及笾?/p>
趙徽忙問:“怎么回事?”
薄嫗脹紅臉道:“小月在房里答應(yīng),回答老爺幾句問話,便教大丫頭尋了事由打她!你們瞧,下這等狠手!”
薄嫗挪開布包,小月前臂肌膚露了出來。她的手臂教布包里融化的雪水濡濕,白白的肉皮腫起,上頭幾道清晰青赤痕跡,竟是毆傷。
趙徽重重跺腳,罵道:“毒婦!——小月,我給你揉揉?!辈坏刃≡麓饝?yīng),他便捉過她的手要揉,可指尖碰上小月手上青痕,脫口嘆道:“哎,好軟!”
小月飛紅臉,使勁收回手,薄嫗嗔了聲:“大趙畫師!”
趙徽畢竟是客,薄翁不好得罪,只好打圓場,又和眾人勸解小月一陣。為了轉(zhuǎn)移小月愁腸,薄翁問起趙徽等人繪畫旁事。
各人說起畫作進展,以趙野最快,預定幾日便交畫返家,大伙兒約定那晚給趙野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