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理臉上狼狽,小心翼翼拭清銀罐,韓一一個手下好奇心大盛,不由分說,強硬將銀罐奪來。
濟濟兒不復鎮(zhèn)定,青筋迸露,嘶吼道:“還我!”他撲向那人要奪回銀罐,卻教其余人制住。
動手奪物的人敬韓一是頭領,捧著銀罐往他面前展示。
“大哥,您瞧這銀罐打造得多好看,通體花紋,作工可精細了?!蹦侨宿D動銀罐,轉到一處,韓一陡地抓住他手腕。
那人詫異陪笑,“大哥,怎么了?”
銀罐轉動,露出罐身正面鏨刻的一行字,韓一讀到他熟悉的名字:“亞絲綺”。
他猝不及防胸口劇痛,與此同時,電光火石間,亦豁然大悟,為什么濟濟兒要扳倒格爾斡家,置他全家于死地,又為什么他阿娘和圖光的尸首下落不明。
他望向濟濟兒,兩人四目交接,濟濟兒面皮紫紅,旋而青白。
這位前國師總是用以示人的那張慈悲臉孔,從來堆積無數(shù)層假面具,因應目的不停變幻揭換。此時此刻,他臉上浮現(xiàn)心虛、羞愧、惱怒、恨毒等等真實心緒,深藏骨子里的卑鄙卑微、可惡可悲在這剎那無從遁形。
韓一陰沉著臉,對他說道:“你也配?”
他接過銀罐以衣袖擦拭,不愿在有關母親的物事上留下任何來自濟濟兒的痕跡。
濟濟兒轉瞬又是那張刀槍不入的臉皮,笑道:“我怎地不配?我能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還不如你阿父?”
“我阿娘愛我阿父,因為他們是漢子?!表n一思及母親自刎,目光如刀,“而你只知私欲,害死了她?!?/p>
濟濟兒眼角抽動,澀聲道:“我只想殺你們父子三人,沒承想皇上……”
韓一聽出他話中文章,“你想留下圖光要脅我娘?”一語驚覺,他環(huán)視四下,在某個架上找到同款銀罐,走去一看,上頭果然刻鑿“圖光”二字。
圖光……韓一摸上那銀罐,方才認出母親骨灰壇時的大慟又在胸口激揚。
他的弟弟,從小教他帶在身邊的弟弟,每常張著琥珀色眼眸注視自己,笑靨燦爛說著相同意思的話:“我們兄弟要共娶一妻,大哥和我不分家,永遠在一塊兒?!?/p>
歲月流去,他成人了,成家了,他的弟弟來不及長大,永遠停留在此生兄弟緣盡的那一年,化成了小小一壇灰燼。
他們的阿父和阿娘,也都不在了……
他輕輕拍了拍那銀罐,像從前拍拍圖光的頭頂心。
圖光,讓你久等了,大哥這便接你走。
他回身道:“你霸占圖光骨灰也是脅迫我阿娘的意思?!?/p>
濟濟兒知曉死期將至,最深沉的秘密也已攤在陽光底下,便無話不可對人言了。
“是,圖光在我這兒,你阿娘魂魄不會舍得走開?!彼尤挥行└袀拔蚁矚g圖光……那孩子……像亞絲綺……”
韓一手刃了這位破家仇人,將母親和弟弟骨灰?guī)ド?,將他們傍著父親埋骨處下葬,從此團聚。
這些都是后話了,當時少年的韓一隱姓埋名避居大夏,桑金內亂則一發(fā)不可收拾,擁兵自重的王侯將相彼此斬刈殺伐,數(shù)年以后,亡國以終。
桑金亡了,天德帝與濟濟兒先后死去,韓一總當自己與桑金那頭的糾葛從此終了,料不到遇上西林欽家的衣蘭兒。攤上這亡國公主,又是一團亂麻似的紛擾,先傷他的妻子未遂,后誣陷他行兇。
此時此刻,他立在秦國公府的別莊廳堂,面對衣蘭兒惡意陷害、放話要脅,與西林欽家的堵心回憶便歷歷在目。
衣蘭兒那頭聽出韓一前話里不以為然之意,不甘叱道:“伊稚奴,你說我還是老樣子,我老樣子怎么了?——回話,啞巴嗎你?”
韓一壓下厭惡,漠然道:“我與殿下無話可說了?!?/p>
衣蘭兒搜視他英俊周正的容貌,每一條雕刻過的輪廓都寫著疏離,當下著實恨他。
她為了他寢食難安,朝暮思想,而他始終不動如山,也無風雨也無晴。
衣蘭兒厲聲道:“你且瞧著吧,瞧我如何挫磨你那狐媚子,你只能在牢里干瞪眼,拿我沒辦法?!?/p>
韓一道:“是,我沒辦法,但能找有辦法的人?!?/p>
他眼珠一轉,瞥及堂上羅漢床后那長大屏風,一個人緩緩由后頭轉了出來。
衣蘭兒扭頭凝眸,剎那氣焰消減精光,“姑、姑母?”
西林欽氏面色沉郁,對著衣蘭兒重重一搖頭。
韓一道:“我前來與殿下說事,為防生出誤會,央了西林欽夫人一同過來,作個見證。”
他言語委婉,若據(jù)實說,實是他深知衣蘭兒這等性子,好聲好氣與她曉之以理無法奏效。她不得遂心,絕不肯善罷甘休,使性子死纏爛打不在話下,一番糾纏下來,沒準又波及他的小阿婉。與其拖泥帶水,到頭終究要反目,不如快刀斬亂麻,現(xiàn)下便撕破臉。
因此他請西林欽氏與自己同往別莊,西林欽氏骨頭硬,重家譽,親眼目睹侄女無理取鬧,定會真正從嚴管教拘束。
衣蘭兒登入廳堂后,西林欽氏便悄悄步到大屏風后暗中觀察。
別莊下人雖然侍候衣蘭兒,西林欽氏這位秦國公府主母卻是他們正經(jīng)主母,無人敢通報前者她的姑母來了。
衣蘭兒情事不能順心,果然撒潑耍賴。
韓一就專候這一著,此所以他心知肚明自己家人橫死于家宅內,并非如衣蘭兒一時腦熱、謊稱下獄的誑語,仍舊應她招手示意,上前說話。她既然設計坑害他,他便利用這層心思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讓她在西林欽氏眼皮子底下現(xiàn)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