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休想我放過你
原婉然待了,耳里傳來母親變了腔的粗礪話音:“惹禍精,專給家里添麻煩,沒掙到錢,反倒害家里賠鶏蛋?!?/p>
她緩緩支起身子,抬頭凝注母親查看。
果真沒有一絲溫情等著自己,母親滿面無非怨懟憤怒。
母女倆四目相接,不知為何,她的母親楞住了,現(xiàn)出一抹心虛歉疚。然而一眨眼,她仿佛覺得這點慚愧可恥可氣,必須扳回一城,于是重整旗鼓板起臉,伸手再打幾下。
原婉然低頭任憑拍打,眼淚大滴大滴無聲墜落。
留在山上給野狗吃了倒好,好歹她還能作夢,只要生病,母親便會待她好些。
原大郎不慌不忙踱進房里,“別打了,孩子不是存心生病。讓她休息一晚,明兒照樣下地就行了?!彼f給原婉然一只碗,“來,二丫頭,喝熱水,喝熱水便能好?!?/p>
當晚原婉然蜷在被窩里,將眼睛拭了又拭,眼淚始終停不下來。
夜間萬籟俱寂,一家人同睡炕上,母親與兄長近在身旁,于她卻形同陌路,相隔千里。她心緒凄涼,無法合眼,只得專心聆聽炕上一角來自父親的呼嚕聲,這個家,也就父親還在乎自己。
翌日早起,她出了紅疹,原大娘一見便認出,這是前不久發(fā)生在原智勇身上,令全家心驚膽跳的水痘。
原大郎聞知此事,二話不說,把原婉然連同她身上打了許多補釘?shù)谋蛔右话褣对诒巯拢瑤萃狻?/p>
“孩兒他爹?”原大娘疑問。
“二丫頭不能留?!痹罄傻溃骸八谖堇?,會把病氣過給勇兒。”
“勇兒出過水痘了。”
“我聽說,極少的人出了水痘,還會出第二回。兒子要緊,不能冒險?!?/p>
就這樣,原婉然給關(guān)進柴房,父母去了田里,兄長上學,無人理會她哭泣。
柴房幽暗,一垛垛柴禾靠墻堆積,木頭腐朽味混雜地面的塵土味,屋角蜘蛛網(wǎng)四結(jié),地上散落雜物農(nóng)具。原婉然擦干眼淚,卷起被子,中了最干凈的柴禾堆擱上,把散置一地的器物挪到角落,又尋到一領(lǐng)卷起靠在角落的破席,鋪在地上當墊子。
整理妥當后,她取下被子坐在席上休息,可清閑沒多久,便覺嘴干發(fā)苦,肚子咕嚕直響。
早起她滴水未沾,便給關(guān)進柴房,原大郎夫婦趕著下田,亦忘了給她食水。
她又病又餓又渴,熬了一日,好容易父母回來,把吃食擱進門里地上便鎖上門。
柴房窗外,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夜色如墨在天際暈染開來,恰似恐懼漫過原婉然心頭。
她使勁拍門:“爹,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生病了。天黑了,那個東西會來?!?/p>
原家人充耳不聞,她叫喊一陣體力不濟,只得坐回地上歇息。這一歇,她病中虛弱,不知不覺睡著了。
本來她睡得很沉,不知何因一個哆嗦,醒了過來。
柴房漆黑陰冷,淡淡的月光穿過窗欄流瀉進來,獨個兒待在如此暗處,已叫原婉然肌膚起粟,驀地她捕捉到屋外窗后另有一番動靜。
外頭似有若無浮動一縷聲響,時而游絲一般在空中細微飄過,時而回歸沉寂。
原婉然留神聽去,那仿佛是誰在哭泣。
她身上一根根寒毛立了起來,頓時思及天黑以后,最叫她害怕的那種東西正出沒,便裹起被子,緊靠硌人的柴禾堆蜷成一團。
“誰……誰來……救……”她帶了哭音詢問,抖得不成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抹黑影由窗下陡然竄到窗前,是張孩子臉,蓬頭亂發(fā)翻白眼,臉面扭曲帶血。
“啊啊啊——”她失聲哭叫,尿了出來,“鬼,鬼。”
柴房外,原智勇笑到打跌,他面上“血色”來自漿果汁液……
原婉然張大眼睛,不讓眼眶中的淚水滑落。
她向著趙野,硬是笑道:“那以后,我沒生過一次病?!?/p>
哪怕發(fā)高熱、腹瀉嘔吐,都不算生病。她不能生病,生病要挨打罵、受白眼,弄不好,給關(guān)進黑洞洞的柴房。她甚至厭惡開口提及病痛。
“那一家……”趙野張嘴要罵原家,礙于原婉然跟它沾親帶故,不得不打住。
原婉然撫摸他發(fā)鬢,柔聲帶了一絲哽咽,“其實算不得什么,許多孩子吃過更大苦頭,我很幸運了。只是……”她接下來每說一字,勉強擠出的笑意便淹滅一分,“只是我忘不掉,我有用時,爹娘容得下;生了病,他們便翻臉嫌棄……”
“婉婉,你怕我會跟你爹娘一般,出事便嫌棄你?”
原婉然嘴角抽搐幾下,顫聲道:“我不怕你,我怕自己。親生爹娘都不愛的孩子,真的會有人愛嗎?”說完,撐不住哭出來,小臉皺成一團低下頭去。
趙野五臟六腑似受外力揪牢擠壓,直欲迸碎。
他幼時某一日終于醒悟,生他的那個女人使勁推搡他幷非玩鬧,而是出自刻骨怨恨,他茶飯不思,羞愧自厭,認作是自身不堪,方才招親生母親煩惡如斯。
憑什么他的婉婉也要遭這等罪?
他捧起原婉然的臉龐,往她的嘴親了上去。
怎么會沒有人愛她?他就愛上了。
起初他一心安慰原婉然,無暇深思,不自覺向她湊去,當他反應過來,他的唇也已貼上她的。
他吻了她,意識此事的剎那,趙野腦中轟隆雷鳴,一片空白。
或許很久,或許很快,他回過神,心底雪亮該當及時收手,然而一想到吻的是原婉然,這便欲罷不能,不由自主吻得更密。
那當下,他的心突突猛跳,千軍萬馬在腔子里鼓噪盲動,一股強烈的酸渴沖上頭臉。
是渴了一輩子,唇焦欲裂嗓門冒火,陡然吃到酸梅那般,他的唇齒、腮幫無比酸軟,挾帶著某種酸楚洶涌沖上鼻梁,微濕了眼眶。
當年梅樹戀人親吻,那姑娘何以面上光彩洋溢,此時此刻他明白了。
當他親吻他的小婉婉,觸及那兩瓣香軟,便似觸及世間一切美好圣潔,個中幸福無與倫比。
打從目睹梅樹戀人那天起,他對于情愛的想望就蟄伏心中,那顆種子深埋地下,現(xiàn)如今漫長等待到了頭,種子苗芽破出土壤,透了氣,觸碰陽光。
他吻著他的陽光,吻到了他心愛的姑娘。
不論他的小婉婉傾心誰更多,他反正歸屬于她,自己天生就要吻這張唇、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