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是個麻煩。
傅家縱有悍將如云,從前駐守永寧時十分寬裕,拿到江山天下,因別處官軍疲弱,分派往幾處要緊地方駐守后,能調(diào)用征戰(zhàn)的便少了。這種仗宜速戰(zhàn)速決,拖久了勞民傷財,也容易后方生亂。
攸桐遲疑了下,“或者請父親出手呢?”
“未必合適?!?/p>
“為何?”
“我要征的不是魏建,也不是魏家的軍隊,而是——魏天澤。”
這個名字從他嘴里吐出過無數(shù)遍。從前是袍澤朋友的信重,后來是被背叛的暗恨,如今卻帶了種頗復雜的情緒。
攸桐楞了下,琢磨其中的區(qū)別。
傅煜倒沒深說,只攬著她腰,將耳朵貼在她小腹,隔著輕薄衣衫聽里頭不太明顯的動靜,寬慰道:“放心,親征之前會安排好京城的事。江山天下和遂州魏家孰輕孰重,我清楚得很。”
……
親征的事說起來容易,要籌備鋪墊,卻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
傅煜奪得天下,魏建自立稱帝后,不管姜邵是否后悔,卻因早已上了魏建的船,毫不猶豫地臣服于魏家。
但姜邵雖有此心,底下的兵將卻不是人人都有此意。
京城和皇宮握在傅家手里,許朝宗曾許傅煜監(jiān)國之權,又親自傳了罪己詔,人盡皆知。京城的文臣武將擁立傅煜為帝,管著各處政事,遂州魏家那小朝廷卻只是個草臺搭的,兩者誰更名正言順,其實一目了然。
更何況,傅家政事清明人盡皆知,魏建底下的貪官惡吏卻層出不窮。
如此高下殊異,建昌帳下的官兵百姓,對于姜邵的態(tài)度,難免有些非議。
傅煜便由此入手,在無暇動兵的這半年里,放著姜邵不管,只散播消息籠絡人心。而今時機已到,便暗中調(diào)重兵猛將潛向建昌,叫早已暗暗投入麾下的賀源中動手,以魏建大逆不道、姜邵昏聵為由,帶著早就籠絡的幾位同道中人,反出姜邵麾下。
姜邵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釜底抽薪生出叛亂,力不能敵,被親自領兵的傅暲誅殺。
因這襲擊來得突然,魏天澤聞訊想救時,也已遲了。
待建昌亂局收拾干凈,已是四月中旬。
隨即,傅煜下令征討魏建,征調(diào)兵馬后,于五月初發(fā)兵。
永寧據(jù)有六州,最東邊的地形不算險峻,越往西則越險,東、南、北三處關隘如門戶咽喉,山峰陡峻、峭壁林立,底下則江水湍急、濁浪如滾,大軍若不走自古開辟出的官道,頗難穿行。
傅煜派出的征討兵馬拿下四座靠東的城池,往西挺近時,卻被攔在鷹嘴關外。
兩軍對壘,僵持二十余日,官兵寸步難行。
傅煜隨即宣布御駕親征。
……
朝堂初定,新帝便御駕親征,消息傳到遂州,魏建既驚且喜。
所驚者,傅煜此人用兵如神,出手詭譎莫測,先前長武關對陣時,千余鐵騎神出鬼沒,殺得魏家兵馬肝膽俱寒;后來爭相勤王,兩處廝殺,更是讓魏建吃了極大的虧。那鷹嘴關是咽喉緊要之地,倘若被傅煜攻破,便只剩兩道屏障。那兩處皆不及鷹嘴關易守難攻,一旦失守,遂州危矣!
所喜者,鷹嘴地勢險要,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傅煜放著京城的龍椅不坐,自送上門來,若他能伺機除之,豈不痛快?
魏建拿著那軍報掂量猶豫,時而恨不能殺過去取了傅煜的性命,時而又極力冷靜,不愿冒失輕率。直到傅煜御駕到了鷹嘴關外,迅猛攻勢令守軍岌岌可危,魏建才慌了手腳,隨即征調(diào)重兵,帶上兒子魏天澤一道奔赴鷹嘴關,欲親手斬殺傅煜。
父子二人率兵趕至,尚未來得及跟傅煜對壘,一封邊陲急報便送到了跟前。
——據(jù)軍報,西蕃得知傅煜御駕親征后,派了五萬兵馬侵擾邊境,來勢兇猛,請魏建速派兵將救援。
兩處夾擊,腹背受敵,魏建得知消息,大驚失色。
不過他也算是戎馬一生,當初擊退入侵邊關的敵寇,也極勇猛,大場面見多了,震驚過后,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為免軍心不穩(wěn),他暫未泄露消息,只命人將魏天澤迅速召來,商議對策。畢竟,父子間雖有許多罅隙,魏天澤在戰(zhàn)場上的本事卻是有目共睹,又是東宮太子,碰到這種事,魏建拿不定主意,自然先找他商量。
誰知說罷軍情,才剛議到調(diào)兵遣將的事,兩人便爭執(zhí)起來——
“傅煜那狗賊調(diào)了七八萬兵馬過來,就在鷹嘴關外守著,想把老子的地盤奪過去,豈能分走兵馬?這邊的兵將動不得,只能想辦法從別處撥一些過去?!蔽航ǚ屎竦陌驼啤芭尽钡囊宦暸脑谧郎希樕想[有怒色,斥道:“打了這么多年仗,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
“何為重,何為輕?邊關為重,百姓為重!鷹嘴關能失,邊關不可失!”
魏天澤沉聲,英武的眉目間鋒芒稍露。
魏建聽得這句,愈發(fā)惱火,“放屁!這鷹嘴關里是老子的天下,放傅煜那狗賊進來,他必定會往里打。到時候你就算守住了邊關,遂州也得被他奪走,剩你個空殼的將軍,有屁用!這邊的兵將不能動,傅煜送上門來,這機會千載難逢,老子不殺了他,不退兵!”
魏天澤強壓脾氣,“那西邊怎么辦?”
“派個人去守,守不住就往后撤。等老子拿下傅煜,再回頭收拾那幫混蛋。”
守不住就往后撤,從魏建嘴里說出來,不過七個字而已。
聽在魏天澤耳中,卻如一盆寒冬臘月里摻著冰渣的水兜頭澆下,讓他渾身打了個寒顫。
他取過旁邊一張輿圖,唰地一推,卷軸便迅速展開。
常年握劍后積了繭的手指拂過輿圖,而后落在最西邊的雅州一帶,“這里可住著百姓呢!兵將退了,百姓能退嗎?西蕃的兵馬殺進來,若是屠城泄恨,誰能阻攔?邊關的布防向來是最強的,咱們撥兩萬兵馬過去,先除了外患,再說里面的事?!?/p>
“呵!”魏建被他氣笑了,“那若是鷹嘴關丟了呢?”
“傅煜不會傷無辜百姓?!?/p>
“城池歸了他,遂州歸了他,老子去哪?”魏建橫眉,眼中是久居高位的霸道,“不妨說得更明白。遂州是老子的地盤,若非要丟兩座城,丟給誰,是老子說了算。輸給西蕃,頂多丟兩座城,輸給傅煜,卻要丟掉整個定軍?!?/p>
“可——”
“閉嘴!”魏建重重拍案,知道他又想搬出百姓為重的那一套,心中愈發(fā)煩躁,沉聲威脅道:“兵馬是老子的,別給老子瞎做主張。姜邵那點兵馬丟得干干凈凈,還有臉到我跟前指手畫腳!叫你來是出主意,不是跟我吵?!?/p>
說罷,怕待會叫眾將議事時魏天澤會搗亂,索性命他出去巡查。
爭執(zhí)戛然而止,魏天澤臉色鐵青,心知爭吵無用,黑著臉拂袖離去。
回到遂州將近兩年,魏建的心性他已然摸透。即便如此,在聽清楚魏建的態(tài)度時,魏天澤仍覺心寒——仿佛在魏建眼里,城池之內(nèi)的百姓只是草芥,哪怕可能遭遇戰(zhàn)事、可能被敵兵屠城,也無所謂似的。
可若如此,魏建當這皇帝是為了什么?拿百姓的稅賦養(yǎng)著兵馬,又是為了什么?
僅僅為把持權柄、作威作福、占據(jù)地盤?
魏天澤對魏建的行徑本就不甚認同,在得知身世后,更是暗藏恨意,到如今,想著那貪婪自私的嘴臉,簡直是反感厭惡!而千百里外,受盡苦寒、拼了性命守著邊關的將士,或許還不知道,他們身后這位“皇帝”已然舍棄了拿一方兵馬與百姓。
一念至此,魏天澤只覺心寒、齒冷。
邊關告急,他當然沒法坐視不理,但他畢竟只是個太子,在折損姜邵后,勢力更是看了一半。在魏建的眼皮子底下,當如何調(diào)派兵馬,去支援邊地?
難道……要把軍情遞于傅煜,讓那邊來抉擇?
魏天澤心中煩悶,巡查到一半時,便命下屬自去辦事,他策馬走在草深林密的山野間,思索對策。這一帶山勢起伏,往前是已被傅煜攻下的地盤,往后則是鷹嘴關的險要屏障,因左右數(shù)里都是壁立千仞、無處攀爬的地形,便格外人煙稀少。
他催馬緩行,擰眉沉吟之間,目光隨意掃過郊野。
忽然,他的目光一頓。
數(shù)百步開外,一處鼓起的山包上,有道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哪怕隔了老遠的距離看不清對方面容,但那身影落入眼中時,魏天澤卻忽然渾身一震。黑影奔騰、英姿魁偉,那樣熟悉的氣度,還能是誰?
只是兩軍對壘,危機四伏,已是帝王之尊的傅煜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故人經(jīng)年,狹路相逢,魏天澤忘了召人示警,只駐馬勒韁,盯向那道愈來愈近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