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在府里的拘束收斂、在外面時的自在爛漫，他都清晰記得。

涌上心頭的不是怒氣，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語，攸桐則注視著他的眼睛，不閃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慮，心意堅決。”

“不后悔？”

“不會?！?/p>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歡這座府邸，從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樓里，除了跟流露善意的瀾音相交，在壽安堂幷不熱絡(luò)。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種種委屈，他也都看在眼里——其中許多還是他輕狂所致。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傅家沒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無從指摘。

而強(qiáng)留下來，也不過身在曹營，幷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涌，眉頭越皺越緊，忽然將攸桐攬進(jìn)懷里，嘆了口氣。

攸桐沒動，任由他抱著。

這個懷抱，她是貪戀過的，而這個男人為她做出的轉(zhuǎn)變，她也都清楚。

但畢竟府邸氛圍如此，她總不能削足適履。

傅煜有他的驕傲和抱負(fù)，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從前聲名狼藉、四顧無依，她不知底細(xì)深淺，沒有資格去爭取而已。

……

屋里越來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來的沙沙腳步，便只剩風(fēng)動樹梢。

傅煜抱她在懷里，手掌撫在她發(fā)髻，良久，才道：“和離之后，去做你那涮肉店？”

“嗯。杜雙溪和夏嫂的手藝足夠，管事和賬房也找好了，是許婆婆的孫子。”

“我說過要幫你，不是假話，都派人去尋店面了?！备奠显谒l(fā)髻間蹭了蹭。

攸桐唇角微動，“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感激?！?/p>

“那之后呢，”傅煜聲音微頓，語氣像是打趣，卻頗僵硬，“改嫁嗎？”

攸桐抿唇，闔眼靠在他胸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過得舒心點(diǎn)就成了。好在夫君和父親英明，永寧麾下太平無事，可以容我棲身。進(jìn)傅家一年，夫君和父親是何品行胸懷，攸桐也能瞧得出來，即便和離了，也不會虧待魏家，對不對？而我留在齊州，京城那邊想來也不會失約。”

這便是試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著她雙肩坐起來，注視著他，目光深沉。

“我再怎么心胸狹隘，也不會恩將仇報。”

說完了，只覺萬千念頭壓在心上，胸口滯悶。生平所遇大事險境無數(shù)，再艱難的際遇，他都能理清頭緒，鎮(zhèn)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干凈。唯有這女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說不得重話，明知她心狠無情、舍棄于他，卻仍不舍得強(qiáng)留束縛，甚至到如今，違心縱容。

——為傅家計，和離絕非好事，私心里，他亦不愿放她出府，致南樓空蕩，形單影只。

但若以蠻力強(qiáng)留，他舍不得、不忍心，亦不屑為之。

傅煜想問的還有很多，卻終沒開口，只再度擁她入懷。

……

傅煜幼時習(xí)武、熟讀兵法，雖沒有閑心碰詩詞雅集，卻也讀遍史書，文武兼修。

尋常的公文命令皆揮筆而就，一封和離書，卻耗費(fèi)了他四天的時間才粗粗寫就。將廢稿盡數(shù)丟在旁邊的火盆燃盡，他瞧著最后一稿上的凌亂字跡，抬筆時如有千鈞之重。兩道刀削般的眉毛緊皺在一處，傅煜面色凝重，提筆謄往白絹時，落筆滯塞。

往日種種，亦在腦海紛亂翻涌。

新婚之夜她端坐在繡榻上，鳳冠霞帔，麗色無雙，當(dāng)時不曾留意，此刻卻記得分明。

錦衣玉食嬌養(yǎng)的姑娘，于洞房花燭會有多少期盼？背負(fù)著滿身罵名遠(yuǎn)嫁而來，年才十五的少女，又會有多少忐忑畏懼？而那時的他卻滿心不耐，隨手扯落蓋頭，輕慢冷淡。甚至存著偏見，言語無狀。

因果之論，不外如是。

蘸滿墨的筆尖落在白絹，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蟻蟲噬心。

最后一個字落筆，他丟開狼毫，沉眉站在案后，按在桌案上的骨節(jié)微微泛白。

只等墨跡干涸，指尖僵硬，他才回過神，將那白絹收起來，往斜陽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