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墻壁上懸著一幅畫,是個年輕俊美的男子。
大抵是看得入神,楚氏連她進(jìn)門的動靜都沒聽見,只管發(fā)楞,直至杜雙溪開口,她才驚回過神,將那幅畫收起來。
那之后,再也沒找她做過菜。
杜雙溪原以為那是楚氏的情郎,在魏家時,也沒敢跟任何人提起,卻未料今日見到魏天澤,竟跟畫上男子一模一樣!畫上的男子隔了千里出現(xiàn)在齊州,她滿心驚訝,才會忍不住細(xì)看入神。
攸桐聽得目瞪口呆,“那畫上的人,果真跟魏天澤極像?”
“像是照著他畫出來的,那場景我記得很清楚。”杜雙溪篤定。
攸桐兩道黛眉便慢慢蹙了起來。
天底下相貌固然有相像之人,但這般巧合的,卻也不多。魏天澤若果真跟魏府里那獨居婦人有關(guān),這事兒就玄乎了,也不知傅煜是否知道此事?他跟魏天澤相識已久,沙場上袍澤之誼、過命的交情,論跟傅煜的親疏,其實她未必比得上魏天澤。
但隱隱之中,攸桐卻覺得這事兒有蹊蹺,須提醒傅煜一聲。
正凝神思索,忽聽外面有腳步踩過草地的聲音,微驚之下,當(dāng)即抬頭去看。
正對著她的窗外幷無旁人,周遭也都安靜,唯有后面一道僻徑旁,假山映襯竹叢,旁邊樹梢輕動。她看了一圈沒見人影,唯有遠(yuǎn)處一只貓塌著腰跑過,吁了口氣,跟杜雙溪回原處,燒熱了油去做那澆汁油淋魚。
過后命人端菜上桌,又要招呼賓客,暫且將此事按下。
……
傅家有戲樓,卻沒養(yǎng)戲子的閑心,今日為了熱鬧,請了幾家戲班來湊趣。
宴席過后,男客們都有正事,零星散去,女眷反正都閑著,便仍看戲,攸桐是二房的少夫人,這場合里沒法躲懶,哪怕午后犯困,也只能陪著。
此刻的傅煜,卻正大步流星,往南樓走。
那日跟攸桐去城外散心,雖說被她惹得生氣,卻沒到夫妻鬧不愉快的地步,回來后他仍睡在兩書閣,每日傍晚時分,卻總能尋到由頭,來她這兒尋摸吃的——不得不說,攸桐對別的事不上心,于美食卻極有熱情,但凡有空,便能跟杜雙溪商量吃食,玩些新花樣,層出不窮。
傅煜從前在軍旅,吃的是大鍋飯,行軍時還常拿干糧充饑,原本不甚講究吃食。
娶了她之后,那胃口卻漸漸刁鉆起來,在外時沒辦法,若在府里,又沒要事纏身時,瞅著兩書閣仆婦端來的菜沒胃口,總?cè)滩蛔〉胗浤蠘堑拿牢?。漸漸的,她這兒有哪些吃食,他竟也有了點數(shù),譬如她昨日折騰的冰豆沙,雖甜膩了點,卻清涼解暑,頗對胃口。
他前晌在宴席那邊露了個面,便去校場,一路疾馳回來,滿身的汗,頗惦記那味道。
到得南樓,春草和夏嫂、杜雙溪都不在,就只周姑坐在廊下陰涼處做針線。
傅煜也不客氣,徑直進(jìn)去,道:“昨日少夫人端出的那冰豆沙還有嗎?”
“有的,就在冰鑒里。”周姑趕緊起身。
傅煜頷首,“取兩碗來?!?/p>
如今時氣正熱,冰鑒在外面擱著不便,存在北坡下的小地窖里。
周姑命人去取,來回總要費點時間,傅煜閑著無事,索性到側(cè)間去找本書翻。
到了里頭,卻忍不住想起那回帶醉歸來,將她困在這書案書架之間,嘗到的柔軟雙唇滋味。紅嫩的唇瓣、柔軟的腰身、籠了霧氣的眼眸……乃至先前夫妻界限分明時,同榻而眠的滋味,齊刷刷涌上心頭。
傅煜有點出神,手撫桌案,順勢坐在椅中。
桌案上筆墨儼然,鎮(zhèn)紙是個細(xì)瓷制的兔子,憨態(tài)可掬。
旁邊一摞紙箋,是她平素寫下的菜譜,最底下的那一格,是宣紙裁的,拿線裝成了書。
時下除了絹帛,書籍裝幀多是經(jīng)折、龍鱗裝,倒還沒見過拿線扎孔的,這樣式倒是稀奇。
傅煜饒有興趣地取出來,翻開扉頁,里面簪花小楷是熟悉的筆記,端端正正七個字——京都涮肉策劃書。他楞了下,不知這是何物,待周姑端來冰豆沙,趁著空閑翻了一遍,才算明白過來。這玩意兒他沒見過,想必是出自攸桐的手,傅煜索性又翻一遍,這回看得細(xì)致,漸漸地,臉色便帶了點肅然。
待兩遍翻罷,掩卷時,案上只剩兩只空碗。
傅煜端坐在那里,盯著那裝幀古怪的書,神情頗為復(fù)雜。
……
攸桐酷愛美食,為之費心費力,甘之如飴,傅煜是知道的。
卻沒想到,她頂著皇家準(zhǔn)兒媳的身份金尊玉貴地嬌養(yǎng)大,心里卻藏著開食店的念頭。且落筆沉穩(wěn),字里行間頗有章法,許多地方甚至比他所想的還要細(xì)致、周到,就像是他每回作戰(zhàn)前勘察地形民風(fēng),商議作戰(zhàn)策略般,條理清楚分明,連所需時日、可能耗費的銀錢都寫了。
這未免讓他驚訝。
傅煜迎娶攸桐時,幷未將她放在心上,哪怕后來改觀,在他眼里,攸桐跟瀾音年紀(jì)相若,都還是十多歲的少女,天真爛漫。哪怕后來攸桐幾番行事都令他刮目相看,也終是歷練有限,不知人間疾苦,只會在錦衣玉食里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是以先前攸桐提到和離,不愿困在府里時,他只覺那念頭太天真幼稚,甚至孩子氣。
所以不曾深究,只氣悶離去。
卻沒想到,她那些話是認(rèn)真的。
且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寫了這樣一份細(xì)致周密的東西。
上頭提到的杜雙溪,她已搜羅來了,開食店的銀錢,她的嫁妝足夠用,里頭提到的涮肉吃法,她也在南樓擺出來過。此刻回想,她當(dāng)時仿佛還探問他是否喜歡,有無旁的指教。這里頭寫的東西,她在默默踐行,且看其內(nèi)容,幷非不切實際。
傅煜從沒想過,這位嬌滴滴連女工都不太擅長的妻子腦海里,竟會裝著這樣的念頭。
一個讓他全然意想不到,甚至為之驚訝的念頭。
他沉眉坐在案后,手指拈著宣紙頁角,久久沒動。
南樓外,攸桐直到最后幾位女客走了,才算是從冗雜事務(wù)里脫身出來。
老夫人身份尊貴,瞧完戲便回壽安堂歇息去了,沈月儀和傅瀾音是姑娘家,無需勞累,便只剩沈氏帶著她們這些做媳婦的當(dāng)苦力,應(yīng)酬招待,待旁人含笑走了,才圓滿結(jié)束。
攸桐笑了半日,臉都有點酸,腳掌更是酸疼得厲害,恨不得飛奔回去叫人按摩一通。
好容易撐著到了南樓,便見正屋門扇洞開,廊下的美人榻空置,正朝她招手呼喚。
還沒來得及奔過去癱坐,廊下周姑便已起身,提醒般道:“少夫人可算是回來了,將軍已回來多時了。”說著,便擱下針線,親自過來,扶著攸桐那副快要散架的身體。
攸桐沒辦法,只能扛著滿身勞累,進(jìn)屋里去。
到了側(cè)間,便見傅煜坐在案后,神情沉靜無波,目光投向她,有那么點驚訝贊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