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邊,軍醫(yī)先稟報了傅德清最初的傷情和途中的病勢。他久在軍中,擅長治外傷筋骨,于內(nèi)臟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傷了腿腳,還損及內(nèi)腑,雖也有郎中緊著治療,到底沒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備了輛車,小心翼翼地護送他回齊州。
途中雖控制著傷勢,傅德清的精神也漸漸好了些,卻仍時?;杳裕腥颂嵝牡跄?。
到了這里,軍醫(yī)總算松了口氣,稟報完,抬袖擦去額角的汗。
而后,便是許郎中和最擅調(diào)理內(nèi)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為稟報,而后按著秦良玉的意思轉(zhuǎn)述,跟許郎中議定了如何用藥、如何調(diào)理,便定了藥方和調(diào)理身子的藥膳。
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將藥膳單子遞給她,才細問有無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將要緊之處說了,攸桐默默記下。
當晚,許郎中和幾位軍醫(yī)都留在了府里,秦良玉如?;馗?,沒露半點異樣。
傅瀾音姐弟倆擔(dān)心父親,守在榻邊不肯走,攸桐回南樓,請杜雙溪熬了點湯,便以照顧傅昭為名,送往斜陽齋,半個人都沒帶。到得那邊,傅德清雖醒了,卻不甚清醒,時好時壞地,由軍醫(yī)服侍著喝了藥和湯,又昏沉睡過去。
這般情形,著實令人提心吊膽,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個斜陽齋里,氣氛都頗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臉色幷未好轉(zhuǎn)。
直到夜色深濃,傅瀾音姐弟倆執(zhí)拗地守著不肯走,老夫人撐不住先回了,攸桐陪著等了會兒,又不好在此過夜,便只能先回南樓。
如是過了兩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數(shù)才漸漸少了。
只是精神依舊不大好,連獨自起身都頗艱難,更別說下地走動。
攸桐每日里踩著點的送飯,半點不曾松懈——從嫁過來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態(tài)度便頗和氣,后來兩回闔家用飯,雖沒說幾句話,但傅德清那慈父寬厚的姿態(tài)著實令她動容。更別說,他此次重傷是為守護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換來邊塞數(shù)年安寧。
這樣的男人,著實令人敬佩。
攸桐守著兒媳的本分,精心照顧,在斜陽齋時,寬慰傅瀾音姐弟,勸他們不必擔(dān)憂,父親身強體健,定能很快好轉(zhuǎn)?;氐侥蠘菚r,卻漸漸地開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里,傅家便能有底氣,不懼任何覬覦。
傅瀾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膽,怕傅德清好轉(zhuǎn)之前,碰見難挨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著傅德清那滿身重傷,擔(dān)憂也日益深重。
上陣殺敵是在槍林箭雨里穿梭,兇險異常。傅德清深入敵腹,換了一身重傷回來,那么傅煜呢?
平叛之戰(zhàn),不像對敵時肆無忌憚。他孤軍南下,也不知處境如何?
攸桐幾乎是數(shù)著日子盼他回來,甚至有天晚上夢見傅煜身負重傷、渾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樓,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蒼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腳亂地幫著包扎,又是心疼又是擔(dān)憂。從噩夢驚醒,只覺胸腔里砰砰亂跳,是她來到這里后從未有過的緊張恐懼。
她用了許久才平復(fù)心緒,摸著他曾睡過的枕頭,呆愣楞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壽安堂問安,聽老夫人去佛堂時,也跟著進去默默進香,祈盼他安然歸來。
這般擔(dān)憂記掛,默默扛到五月底,才聽說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馬往回趕。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著秦良玉開的藥膳單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陽齋送吃食。
這日晌午過去時,傅德清精神不錯,靠在軟枕上,正跟姐弟倆說話。
傅昭近來“在府里養(yǎng)傷”,功課卻沒落下,每日仍按書院布置的任務(wù)讀書。傅德清閑著養(yǎng)病時不宜操勞,沒了軍務(wù)大事,便騰出閑心,給姐弟倆講解史書里的故事。見攸桐進去,笑著擱下書卷,招呼兒女們先吃飯。
傅昭搬來旁邊的高案,傅瀾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個人六只手,一轉(zhuǎn)眼便將菜擺整齊,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傷勢未愈,不好亂動,只靠著軟枕端起飯碗,笑著感嘆道:“好啊,受了頓傷,倒成了福氣。南樓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樓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邊果真人才濟濟?!边@般贊嘆著,很給面子地將飯菜吃個精光。
攸桐跟他相處久了,頗覺出幾分慈父的親切,便笑而盛湯。
才剛盛了半碗,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從院門口竄到了屋里?;剡^頭,門扇劇烈晃動,一道黑影疾風(fēng)般撲過來,轉(zhuǎn)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臉龐,眉目英挺如劍,眼窩深陷,帶著點淡淡的青色,神色頗為憔悴,頜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誰?
他顯然是晝夜不眠地疾馳回來,身上細甲沒換,甚至帶著連日趕路后的汗水塵土味道。
屋里幾個人齊刷刷地瞧過去。
攸桐手腕狠狠顫抖了下,幾乎沒端穩(wěn)瓷碗,定定望著他。
這人如疾風(fēng)撲來,龍精虎猛,想必不曾受傷。
原本懸著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著那張熟悉之極的臉龐,胸腔里又砰砰跳起來,有些激動似的,眼眶微熱,卻笑逐顏開。
那一瞬,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意識到,她究竟有多盼著這個男人安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