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睿王府長史親自送來的。
請?zhí)稍S朝宗親筆寫就,言辭懇切,將傅家夸贊了一通,而后說那日在宮中未能盡興暢談,特請傅煜隔日往留園一聚。末尾又特地道,若攸桐也有興致同往,他會安排人陪同,周全招待。
那留園是京城里一座名宅,比鄰皇宮,雖不及宮廷王府奢華威儀,勝在幽僻安靜,里頭曲橋流水、秀致玲瓏,陳設(shè)亦多珍藏的名品,是皇家親貴才能設(shè)宴踏足之地。若非皇帝開金口,或是王爺公主駕臨設(shè)宴,尋常的公侯府邸都難輕易踏足。
許朝宗選這地方碰面,倒比在王府接見更妙。
傅煜接了帖子,回到客院時,攸桐正在院里晃悠,等他回來。
客院比攸桐原先的住處寬敞,布置得整潔干凈,東墻上嵌了幾方磨得平整的石碑,上頭銀勾鐵劃,字跡雕鑿得棱角分明,底下雕刻的畫栩栩如生,是京中名家的手筆——魏家雖權(quán)勢平平,因老太爺當初頗有點才名,這種東西倒是不少。
此刻夕陽斜照,帶了點淡金的光芒,鎏金碎玉般鋪在東墻。
而攸桐身姿修長,襦裙曳地,浮花堆繡的綺羅,波紋如水的素綾,恰到好處地修飾出曼妙身段。因天氣漸暖,她身上的夾衣?lián)Q成薄衫,雙肩秀致,腰肢纖細,臨晚風(fēng)而獨立,若珠蘊玉,窈窕娉婷。
聽見門口動靜,她回過身,眉眼間便浮上笑意。
“夫君?!比彳浐Φ穆曇?,看來心緒不錯。
傅煜沉眉而入,腳步稍頓,不自覺地往東墻邊走過去,目光落在那方石碑,“這是?”
“祖父請人刻的,是佛經(jīng)里的故事?!?/p>
“哦?”傅煜瞧著那雕刻的猛虎,又掃過兩側(cè)的圖畫。
他自幼習(xí)武,識文斷字,多是經(jīng)史書籍和兵法韜略,連詩詞藝文都甚少觸及,更勿論佛教的書和故事。自從軍之后,先是歷練打磨、刀槍里練真本事,而后執(zhí)掌軍務(wù),以二十之齡統(tǒng)帥一群軍功卓然的老將,更沒那等閑心。
先前每回去金昭寺時,也曾見著廊檐穹頂間的彩畫故事,卻因滿腹軍務(wù),從不曾深究。
此刻庭院晚風(fēng),美人在側(cè),倒有了那么點興致。
遂挑眉瞧她,“說來聽聽?!?/p>
攸桐腹中雖沒多少才學(xué),卻裝了不少故事,遂走到起頭的位置,講給他聽。
晚風(fēng)斜日,庭院深深,拋開沙場上的戎馬廝殺、朝堂里的籌謀算計,這緩緩道來的故事里,有別樣的平和寬厚。她提著裙角躬身指點,眼波流轉(zhuǎn),笑意溫婉,帶幾分妙齡少女該有的嬌俏靈動。
傅煜端然而立,如載華岳,眼神卻漸漸添了溫和。
這趟出門遠行,他時常留意她的舉止行徑。
看得出來,她在外時的模樣,跟在齊州時全然不同。比起在南樓的拘束和些微謹慎,此刻她坦蕩溫和,沒有防備偽裝,更無收斂躲避。信口而談時,眉眼妖嬈婉轉(zhuǎn),語氣輕松散漫,倒有些夫妻閑而敘話的溫柔。
柔軟的模樣,讓人想擁在懷里。
那一瞬,傅煜恍然想起父親曾在醉后說過的話。
“每次征戰(zhàn)回來,脫了戰(zhàn)甲,頭一件事就是回到住處,看你母親澆花、讀書,哪怕是坐在躺椅里納涼,都叫人高興。我拼了命打仗、吃盡苦頭,為的是齊州百姓的安穩(wěn),為的是性命托付的將士。最要緊的,是為她。”
“我在邊塞忍受苦寒,想到她能在屋里閑坐,教導(dǎo)你們兄妹,就覺得高興?!?/p>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眼里有稍許水光。
彼時,母親病逝已有近三年。
父親肩上扛著永寧帳下無數(shù)兵馬,擔(dān)負著齊州內(nèi)外完全百姓的安危,盔甲堅硬,氣度威猛,從不在外露出絲毫軟弱。那執(zhí)劍彎弓,號令沖殺時的雄風(fēng)剛猛,孤膽闖入敵陣直取主將時的勇武,也能令敵軍望風(fēng)而逃。
但說這句話時,父親喝醉的臉上有溫柔神情。
那神情叫傅煜記憶猶新。
那時候傅煜曾想,能令他牽掛的是哪里?
南樓冷清而空蕩,沒半點煙火氣息,兩書閣里殘劍高懸、如浩瀚荒原上的冷月,幷無暖意。齊州城那些女人,越貌美便越虛與委蛇、端莊作態(tài),他看不上眼,更無半分貪戀。便只能踽踽獨行,冷厲而高傲。
直到他從邊地殺戮歸來,忍不住踏著夜風(fēng)去往南樓時,才隱隱察覺貪戀的東西。
而此刻,傅煜瞧著近在身畔的女人,心底有個念頭漸漸清晰。
即使說不清楚原因,這個女人在他心里仍然有迥異于旁人的分量。
他站在東墻下,目光在攸桐的臉頰和石碑間逡巡,聽她侃侃而談,沒有打斷。
攸桐哪里知道他這些心思,挨個講完,見傅煜只管打量著她不語,猜測他這樣殺伐決斷、手握重權(quán)的人未必真對此有興致。遂將話鋒一轉(zhuǎn),道:“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挺早?!?/p>
“替父親拜訪了幾位故交就回了?!备奠涎杆倩剡^神,而后抬手搭在她肩上,“過來,有話跟你說?!?/p>
兩人進了屋,掩上門,傅煜便將請?zhí)f到她手里。
攸桐展開來,請?zhí)杞鹳F重,上面的字跡熟悉之極。她楞了下,卻沒多說,將內(nèi)容瞧罷,才詫然抬頭。
傅煜也正瞧著她。
“想去嗎?”他問。
攸桐迎著他深邃清炯卻含義不明的目光,略微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