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夢還是氣的臉色發(fā)紅,但終究沒舍得再甩開他。
賀念其實乍知道賀星河得病的消息,內(nèi)心遠遠沒有面上平靜,但賀星河和阮清夢卻是淡然處之,仿佛當做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漸漸地她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有時看著父親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都幾乎忘記父親其實是個阿茨海默癥患者。
但病就是病,你當作它不存在,病發(fā)的時候便猶如當頭棒喝。
賀星河的病癥是在三年后開始漸漸嚴重起來。
那天他們?nèi)兰野菰L,彼時鄒慶慶雖然已和嚴謹行分開,但仍舊沖著老友面子來了,四人加上她與嚴慎行,酒過三巡,天南海北地聊著。
聊著聊著,賀星河突然皺著沒有,奇怪地看著嚴謹行。
“你怎么在這兒?”他非常疑惑,轉(zhuǎn)頭看著阮清夢,“我們不是要吃中飯嗎……”
剩下的話,淹沒在阮清夢驚詫的眼神和壓抑的哽咽里。
再過幾年,病癥越發(fā)嚴重,并且因為精神上的問題導(dǎo)致他的身體也一日日衰敗下去,他像是一顆長到最茂盛的樹木,轟然倒塌以后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早已腐朽腐爛。
到最后,人們都眼睜睜看著他胡言亂語起來。
他在偶爾的聚會中,不解地問嚴謹行,“你怎么還不去換院服?”
嚴謹行詫異地張嘴,剛想說話卻被他打斷。
賀星河偏頭,語氣清冷,鼻腔里發(fā)出不屑的冷哼:“新生大會要求大家統(tǒng)一著裝,別怪我沒提醒你?!?/p>
……
嚴慎行想到最后那段日子賀星河的狀態(tài),唏噓不已,“媽真的很愛爸?!?/p>
“是啊。”賀念點頭,“只有我媽永遠那么耐心地陪著他說話,陪著他演戲?!?/p>
“其實有句話一直沒跟你說來著,我總覺得爸那時候說的話,雖說是胡言亂語,但仔細聽聽,又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好像真的就發(fā)生過一樣?!?/p>
賀念:“我以前也那么以為,后來偷偷問了別人,發(fā)現(xiàn)其實……不過倒也無所謂,他再胡言亂語,總歸還是沒真的忘記我媽?!?/p>
賀星河沒忘記阮清夢,或者說,他在還沒來得及忘記阮清夢的時候,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帶著他對她全部的記憶,在某個清晨,靜悄悄死去。
最后那段時光于賀念而言是噩夢般的存在,她不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父親是怎么離開她的,但又忍不住回想,因為那時候的父親實際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給她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她永遠記得父親在說起某件事時眼里璀璨的光亮。
他的身體大不如前,曾經(jīng)的折磨給他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但他不喜歡醫(yī)院,這一點就連他意識不清醒的時候都能明確表達出來,所以他在人世的最后時光,都是由阮清夢在家里陪著度過的。
賀念記得,有一天晚上她走過父母的臥室,看到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在低聲說話。
他笑的還是那樣溫柔,眼瞳是比夜更濃的墨色,里面星光璀璨,
“你知道嗎,清夢?!彼f,“我大學(xué)里最開心的一天,就是在倉庫里再次見到你?!?/p>
阮清夢溫柔含笑,點頭,手指拂過他鬢邊白發(fā),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p>
賀念從沒見過比這更情深義重的畫面。
情深到,她甚至感覺,父母之間有一種旁人難以發(fā)覺得默契,他們在互相傾訴著某件事,某件除了他們,誰都不知道的事。
……
困意上來,嚴慎行招架不住,他緊了緊懷里的賀念,嘟囔道:“明天去看下爸吧,把結(jié)婚的事當面告訴他,也讓他高興高興?!?/p>
賀念:“嗯,是該和他說一聲?!?/p>
第二天他們?nèi)チ四沟?,見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人。
阮清夢穿一聲黑衣,默默立于墓碑前,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是賀星河三十多歲的模樣,他生的好看,縱使上了年紀也不失倜儻,很招小姑娘喜歡。
可是他這輩子,真真正正做到了只愛一個人。
賀念和嚴慎行默契地停下腳步,看阮清夢在墓碑前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她緩緩轉(zhuǎn)身離去,兩人才走到墓前,放下手里的鮮花。
嚴慎行看著遠處縮小成黑點的聲音,感慨:“媽一直放不下爸。”
“是啊?!辟R念說,“我爸這輩子到死都記著我媽,所以她也是,他們倆都是這種人,永遠銘記,永遠不忘。”
嚴慎行嘆氣,用壓得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爸離開的時候,媽一定很傷心?!?賀念卻搖頭,“別人都覺得她一定會傷心到崩潰,可是……”
嚴慎行驚詫:“媽沒有嗎?”
“有,她很難過。”賀念咬著唇,思忖了會兒,才說:“但我覺得,她更多的還是平靜,可能我爸臨終前對她說了什么話吧,總之讓她撐了下來。”
嚴慎行點點頭,再扭頭去看那抹人影時,她已然不見。
于是他不再張望,轉(zhuǎn)過身和賀念一通認真祭拜起來。
……
賀星河去世的前兩年,阮清夢開始四處求神拜佛。
他知道后,認真地阻止了她。
“為什么不?”她很激動,脖子上青筋都梗出來,“以前……以前可以,說不定再認真地許個愿望,也能實現(xiàn)……”
賀星河揉著她的手指,語氣有種看透生死的平靜:“神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次我的愿望,沒有下一次了。人不能太貪心,我這輩子,夠了?!?/p>
他看的很開,唯獨放不下她。
原來人老了,是真的會喜歡回憶往事,他每每沉溺于過往時光,都會感到滿足。
上天對他不薄,他唯一的遺憾是沒能陪她更久。
賀星河過世的時候很平靜,算安樂死,大概是上天看他受夠了折磨,終于慈悲了一回,讓他沒有痛苦地走完了最后一程。
阮清夢是看著他停止呼吸的。
那時她已經(jīng)能平靜地接受他即將離去的事實,也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在去世前還一直和她說話,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開始聲音還很清楚,后來就越來越低,越來越小,漸漸只有氣音。
“睡吧,”她像抱著一個孩子,將他摟在懷里,慢慢拍著他瘦削的臂膀,輕聲說:“睡著了就會有一場美夢,等醒過來就會看到我了,我會一直等著你?!?/p>
心跳起伏的曲線終于歸零。
刺耳的響聲中,她將自己臉頰貼到他胸口,沒有落一滴淚。
這個蕭索的冬天,他終于沉沉睡去。
她知道他不是死了,他只是安靜地睡著了。
他還在那場夢里,夢里有春花秋月,夏夜冬雪,他會在白日焰火下?lián)碜∷?,對她許下此生的誓言,她會在冬日初雪的夜晚,披一件單薄的衣,在昏黃路燈下,狂奔著投入自己心上人的懷抱。
夢醒之后他們還將牽手走下去。
所以不如思考一下吧,等再一次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么呢——
賀星河,我叫阮清夢。
阮、清、夢。
你聽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