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機(jī)鋒
元昌五年,春。
天漸轉(zhuǎn)暖,但都城內(nèi)的冷意仍然盤旋不散,潛藏在青磚下的泥縫中,等著借著地氣竄進(jìn)人的鉑領(lǐng)子里,直鉆到人的脊骨中去。
李檀于殿外輕輕呵出一口氣,空氣中隱隱約約還能見到些許白霧,但還不待確認(rèn),就被料峭的風(fēng)吹走了。
“還是這般冷嗎?”她隨口問道。
“回太后,如今剛剛立春,這天尚且冷著,您看那冰坨子不但沒化,還凍得越發(fā)結(jié)實了。”月宴雖知道李檀只是自言自語,可他們作為侍從卻不能讓這自言自語落了空,墜了地,所以小心地接著她的話。
李檀似乎并沒有聽進(jìn)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應(yīng)道,“確實是還冷著?!?/p>
月宴不清楚李檀為何突然關(guān)心起天氣來,但她知道該如何讓李檀抒懷。
這些日子太后似乎總是有些倦怠,盡管她性子本就疏懶,但以往總是能找到讓自己打發(fā)時間的小情小趣,鉆進(jìn)自己的一方天地便不出來了,而最近無論怎樣的新奇玩意兒,都難得太后展顏一顧。
可凡事總有例外,而那人便是永遠(yuǎn)的例外,無論李檀有多么疏懶冷淡,卻總是放不下那人,關(guān)心著那人的。
畢竟,自元昌起,他們就是這天底下最最尊貴而又休戚相連的一對母子。
“這天氣反復(fù),最是容易生病,近日國事煩勞,聽?wèi)c元殿那邊回報,皇上已經(jīng)連續(xù)熬了幾宿,靠參茶吊著精神,這樣下去身體可撐不住的,太后要不去瞧瞧?”
李檀聽了這話有些怔愣,過了一會兒,輕輕舒了一口氣,“擺駕慶元殿?!?/p>
“是”。月宴站在李檀身側(cè)退三步的地方,暗暗笑著回應(yīng)。
李檀已有多日不曾踏足慶元殿了,此前她幾乎是這里的???,特別是皇帝登基之初,還未適應(yīng)廟堂上的刀劍般的言辭,對待突然如山般傾倒而來的國事,尚是稚子的他也還力不從心。
尤其是他剛剛從那個常年幽暗潮濕的偏殿,一下子移到了最為高貴開闊的慶元殿,那些以前從未正眼看過他的人,都殷切地對他堆出滿臉的笑,仿佛是天底下他最最忠誠、肝腦涂地的擁簇。
當(dāng)時只有十三歲的皇帝,深切地厭惡這些到哪都逃不開的諂媚面容。
他厭惡那些面容之下,想要把他當(dāng)作稚子玩弄操縱的用心,李檀的懷抱成了他唯一的出口。
他甚至比登基之前更加粘著她,而李檀也承擔(dān)起了一個太后的職責(zé),耐心地陪伴他,教導(dǎo)他,有一段時間甚至幾乎快住在了慶元殿。
就這樣,這對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半路母子,倒真的相依為命,共同走過了數(shù)年的時光,如今,整個齊朝都知道,這是母慈子孝的一對典范。
而如今,小皇帝已經(jīng)長大了,他的羽翼漸漸豐滿,開始露出鋒利的爪牙。
不僅要從已經(jīng)習(xí)慣話事的群臣手中收回決策權(quán),與曾經(jīng)垂簾聽政的太后之間,似乎也有了祥和表面之下看不見的齟齬。
這層齟齬仿佛如一層穿不透的隔膜,尷尬地隔絕著這對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母子,它看得見、摸得著,卻掙不開。
兩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地回避彼此,任由那生分如同上個寒冬留下的冰凌,橫插在兩人中間。
月宴卻看不懂這些暗流,她只知道兩位主子一向是這宮里最最親近的,如今兩人鬧了別扭,讓他們也都不敢大聲喘氣了。
只希望求得二位早日釋嫌?;氐皆瓉淼暮萌兆?,他們做奴婢的也能好生喘口氣。
李檀到慶元殿時,天色已微微暗了,盡管是春日,日頭仍然太短。
不過她不由暗自慶幸殿中尚未燃起燭火,而那斜斜刺入的昏暗日光半掩著高位上皇帝的面容,讓她省去猜度小皇帝心思的功夫。
想到小皇帝這三個字,她不僅又有些想笑,如今那個位子上的人,哪里還是當(dāng)初牽著她的衣角,執(zhí)意要叫她“姐姐”的孩子,如今的他,連李檀也有些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