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吉他?”陶正慶一臉茫然, 緊接著猛搖撥浪鼓:“不知道啊, 我根本不認識任何搞音樂的人!”
楊成棟與廖剛面面相覷, 隨后下意識地一起回頭,看向吳雩。
吳雩一手環(huán)在身前,另一手撐著下頷, 疑惑地抬頭回視他兩人,目光中清清楚楚寫著幾個字:看我干嘛?
“你不認識這個人?”邊上技偵拿起綁匪側(cè)面高清放大圖問陶正慶。
陶正慶頭搖得更厲害了,一邊搖一邊苦笑:“真不認識, 您要是有露臉的照片我還能再想想, 他穿成這樣除了親娘老子否則誰認得出來啊!”
陶家一家五口住三室一廳,這塊地段均價兩萬出頭, 相對周邊來說算比較貴的,因為有個重點小學(xué)學(xué)區(qū)。根據(jù)調(diào)查情況顯示, 這個家庭有房貸、有車貸、沒有投資房,為以后孩子上學(xué)應(yīng)該已經(jīng)掏空了老底。
“我的孫子啊, 奶奶的寶貝心肝肝啊,你在哪里呀啊啊啊?。 ?/p>
“都是你跟那哭!哭!你還有臉哭!”外間傳來陶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呵斥聲,“都是你在大街上哭, 招來這一屋子警察, 好啦!人跑啦!哪個見到警察還不跑?!”
陶母一下爆發(fā)了:“你現(xiàn)在又怪我報警了!當(dāng)初是誰舍不得錢要先報警的!當(dāng)初是誰講不報警人找不回來的!”
“我哪有舍不得錢?我哪有?!”
……
大清早上吵的、罵的、哭的、叫的,整個樓道聽得清清楚楚,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左鄰右舍,紛紛議論此起彼伏。
“讓一讓啊,讓一讓!”派出所民警不耐煩地站在門口驅(qū)趕, “不要上網(wǎng)亂說,不要信謠傳謠,轉(zhuǎn)發(fā)過500算誹謗罪啊告訴你們!……”
“廖廖廖廖——廖哥!廖哥!”張小櫟連滾帶爬從門外沖進臥室,活像一只四爪打滑的大金毛,一手高舉自己手機,顫抖得都要抽過去了:“廖哥不好了!不好了!快快快快快看!”
廖剛現(xiàn)在一聽不好了三個字就要犯抽抽:“你給我住嘴!誰他媽不好也輪不上我……我艸!”
廖剛直勾勾盯著張小櫟湊到他鼻子跟前的手機,心跳血壓瞬間飆升一百八,捂著胸腔木然道:“……我不好了?!?/p>
楊成棟一把奪過手機,赫然只見熱搜榜上排名第二十八,#綁匪勒索四十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點開一溜視頻平臺營銷號:
“津海突發(fā)!第一時間帶你看新聞!昨天中午津海市五橋區(qū)鬧市街頭一大媽跪地痛哭,引發(fā)市民圍觀,并有巡警上前盤問,經(jīng)記者多方采訪,原是大媽中彩票后兒媳及幼孫被綁,綁匪勒索金額如同死亡通告,竟是四十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人民幣。目前記者已來到人質(zhì)家屬樓下,向市民揭開這離奇勒索數(shù)字背后不為人知的秘密,哎您好這位大叔請問您是綁架案當(dāng)事人的鄰居嗎……”
“我——艸——他——媽——!”楊成棟攥著手機,拔腿直奔出門,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樓梯,只見門前空地上正有個男的扛著攝像機,一個短裙高跟鞋的女“記者”正拿著話筒直播采訪,面前那男鄰居還在那指手畫腳信口胡說:“對,我知道!他家中了五百萬大獎!對對就是前兩天的事兒!……”
哐當(dāng)!一聲重響,楊成棟劈手奪過攝像機往地上一砸,在女記者的尖叫聲中怒吼:“人血饅頭好吃嗎?!賤不死你們得了!來人!都他媽給我拉下去!凡是采訪的被采訪的統(tǒng)統(tǒng)帶走簽治安,行拘不關(guān)滿十五天,老子他媽的不姓楊??!”
空地上頓時被叫罵、掙扎、訓(xùn)斥和哭喊充斥,訓(xùn)練有素的五橋分局刑警可不比轄區(qū)片兒警,直接上手咔咔銬住那幾個鄰居跟記者,三下五除二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警車里。
吳雩從樓上的玻璃窗外收回視線,“這是我第二次聽見楊副支隊叫囂他不姓楊了?!?/p>
廖剛苦笑:“他能不急嗎?這案子要是破不了,雖然他還能叫楊副支隊,但他這輩子估計都只能是楊副支隊了!”
吳雩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說:“……我覺得這案子上熱搜可能也不是壞事。”
廖剛愕然:“為什么?”
——因為案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死胡同了,綁匪到底為什么沒拿錢就走,打電話說'你等著'是什么意思,最離奇的是為什么案發(fā)過去一天一夜都沒再聯(lián)系人質(zhì)家屬,難道真能一聲不吭把人質(zhì)撕票?
誰都不知道綁匪在等什么,但這個局面真的太僵持了,僵持到讓人不由渴求一個變數(shù)來打破現(xiàn)狀,不管這變數(shù)預(yù)示著虛幻的希望,還是更深的恐怖。
“只是感覺這可能會刺激綁匪做出回應(yīng)?!眳泅Ш斓?,沒作更多解釋,轉(zhuǎn)身后腰靠著窗臺:“純直覺而已?!?/p>
廖剛腦子里亂成一團,只能干巴巴地點點頭:“希望那個勒索金額并不真的是死亡通告……”
“不是?!?/p>
“啊?”
“太低級了,而且沒必要。”吳雩凝視著面前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低聲說:“它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只是我們目前還沒想到而已。”
吳雩側(cè)面逆光,線條勾勒出飽滿的額頭,筆直的鼻梁,線條略顯秀氣的嘴唇??赡芤驗檫@幾天又削瘦一點的關(guān)系,眼窩顯得很深,雙眼皮變得非常明顯。
他這樣靜靜靠在那里的時候,臉上有種因為專注而格外肅靜的氣韻,仿佛這個人最真實的一面終于從重重鎖鏈后露出了一點端倪。
廖剛覺得這個人跟剛來時有點不太一樣,心里感覺非常古怪,但好像又理應(yīng)如此,個中滋味難以言表,半晌忍不住說:“小……小吳?!?/p>
“唔?”
“……”
吳雩抬起眼,廖剛吞吞吐吐道:“上次那事兒之后……許局給我們開了個會?!?/p>
“開會?!眳泅粲兴嫉刂貜?fù)道,然后問:“說了什么?”
“啊你別誤會,沒有很多人,只有刑偵、技偵跟禁毒那邊幾個嘴比較牢靠資格也比較老的。許局說之前沒公布是為了保護你,但暗網(wǎng)懸賞那事出來以后… …覺得大家都不知道的話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廖剛咽了口唾沫,終于吐出倆字兒:“……畫師?!?/p>
這兩個字就像一道機關(guān),封閉著密室中世人不知的珍寶和兇烈險惡的毒藥。
吳雩意義不明地點點頭,也沒說什么,低頭點了根煙抽完兩口,才平淡道:“沒關(guān)系廖哥,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一直以來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承蒙大家照顧,以后還要多請教你跟孟姐,不管怎么說還是把案子破了最重要。”
說著他把煙灰往窗臺上順手一彈,“我現(xiàn)在就迫切想把這綁架案結(jié)了,否則步支隊身上的嫌疑始終都……哎?!?/p>
這番話說得既合情又合理,既圓滑又懇切——這時廖剛才真覺得,吳雩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比以前會做人了,但這種會做人,恰是因為他不用再時時刻刻披著那層笨拙懦弱的畫皮了。
“我知道,咱們都希望這個案子趕緊了結(jié)?!绷蝿偼菩闹酶沟嘏呐乃绨?,說:“你什么顧慮都不要有,該怎么做怎么做,怎么自在怎么來,只要能破案我們內(nèi)部怎么樣都行……嗨,這么說吧,只要我跟你孟姐在,你永遠都是咱們南城支隊的團寵!”
“……”
兩人面面相覷,吳雩疑惑道:“團寵?”
廖剛:“哦這個詞的意思是……”
“等等,”突然吳雩一抬手,示意他噤聲:“電話?!?/p>
廖剛:“?”
吳雩驟然拔腳向外走去,這時喧鬧的外間傳來了電話鈴響!
“快快快調(diào)整好儀器!”“別出聲!別出聲!”“設(shè)備好了嗎設(shè)備好了嗎?!”
整個客廳在固話鈴聲響起那一瞬間陷入了混亂,楊成棟兩手死死抓住陶正慶不斷發(fā)抖的肩膀:“一定要跟你老婆孩子發(fā)生對話,盡量拖延時間,盡量拖延時間知道嗎?!不要綁匪說什么都一口答應(yīng),別怕跟對方討價還價,鎮(zhèn)定!鎮(zhèn)定點!”
陶正慶:“我我我我我……”
技偵大聲:“OK了!”
“接接接接接??!”
楊成棟親手接起話筒交給陶正慶,整個喧雜的客廳瞬間安靜下來,只聽陶父陶母壓抑的抽泣和陶正慶瑟瑟發(fā)抖的:“喂……喂?”
楊成棟用力打手勢,技偵飛快操作設(shè)備,周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死寂中,話筒對面清清楚楚傳來機械變聲后咬牙切齒的:
“——姓陶的,你竟然報警?!”
陶正慶的恐懼就像洪水沖破大堤,瞬間爆發(fā)出來:“沒沒沒有,不是我們報的警!我兒子呢,我兒子還活著嗎?!求求你們別傷害他!不論你要什么都行,不論你要多少錢都……”
“你他媽給我等著!”
嘟嘟嘟——
空氣仿佛被抽光了,聲音沒有介質(zhì),無法傳播,所有人都漂浮在完全的真空中。
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技偵茫然的喃喃聲:“斷、斷了?”
等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寶貴的電話,竟然不到十秒,就這么掛斷了?
陶正慶像是被凍住了似的,陶父陶母完全癱在沙發(fā)里,陡然爆發(fā)出更絕望更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的寶貝孫子啊——!!”
眾人這才好像從瀕死的局面中活過來一樣,周圍陸續(xù)響起嘆息、議論、以及心驚膽戰(zhàn)的竊竊私語。廖剛跟楊成棟對視一眼,本來針鋒相對的兩人現(xiàn)在臉上全是同一種表情:
完了。
他們兩人加起來從警三十年,辦過不少綁架案,知道現(xiàn)在綁匪的反應(yīng)只代表一種可能性——他們決定撕票。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不給,為什么兩次電話都提到了“你等著”,為什么這一次偏偏被激怒到這么喪心病狂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