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雩說:“是,就是我?!?/p>
楊成棟一臉不明覺厲地點點頭,大概看吳雩語氣十分溫和,也不好伸手打笑臉人,只能鼻腔里重重出了口氣:“一塊走一塊走!”
步重華這才揮開五橋支隊那幾個刑警,自己走出門,與姓楊的擦肩而過時往他手里那根煙瞥了眼,輕聲說:“抽他敬的煙你也不怕折壽?!?/p>
“??”楊成棟根本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立馬掏出打火機:“我就抽,我偏抽,指不定下次我從八樓掉下來也能活呢!”
步重華一哂,回頭拉起吳雩:“走。”
“姓名?”
“步重華。”
“職務(wù)?”
“比你高一級。”
楊成棟啪地一甩筆:“步重華你別給我太過分了!——”
邊上手下忙不迭起身攔?。骸八懔怂懔?,算了楊哥……”
五橋分局規(guī)模不如南城分局那么大,平時案子也不如南城支隊多,但因為綁架案的緣故,此刻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大周末被抓來加班的刑警個個跑得恨不得能生出翅膀來。
吳雩站在會議室外走廊上,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側(cè)影,眉頭微微鎖著,雙手插在褲兜里,襯衣領(lǐng)口略松開了兩個扣;這時突然身后不遠(yuǎn)處的電梯門開了,緊接著傳來廖剛匆匆忙忙的聲音:“人呢?詢問室在哪兒呢?——哎,那邊那個——”
吳雩一回頭,干凈利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廖剛從沒見過吳雩收拾整齊的模樣,饒是他正憂心如焚,此刻都不由結(jié)結(jié)實實愣了下,心說這是小吳?怎么剛才都沒認(rèn)出來?
會議室里正傳來楊成棟不耐煩的聲音:“是,我知道你不用做不在場證明,我現(xiàn)在只是要求你盡可能為警方提供輔助情況,你對萬長文唯一的外孫有多關(guān)心連津海市公安局食堂墻角里第三窩耗子剛生下來的第十八個崽都他媽一清二楚……”
“姓楊的以前是不是跟步支隊有舊怨?”吳雩低聲問。
廖剛站在窗前側(cè)耳細(xì)聽里面的動靜,嘆了口氣:“是,這兩人同校同系師兄弟,姓楊的比咱們老板高三屆?!?/p>
這也不奇怪,刑院號稱警界清華,刑偵口一線領(lǐng)導(dǎo)崗里本來就是刑院居多。
“當(dāng)年楊成棟的下鋪兄弟追隔壁護(hù)校小姑娘,小姑娘喜歡步支隊,步支隊說我沒興趣談憐愛,但我下鋪兄弟有,就把小姑娘介紹給了自己的下鋪,畢業(yè)兩人結(jié)婚了。前幾年姓楊的隊里一手下追檢察院警花,警花喜歡步支隊,步支隊說我不想找女朋友,但我們技術(shù)隊王主任的侄子不錯,就把警花介紹給了王主任他侄子,去年兩人也結(jié)婚了。從此楊成棟就特討厭步支隊,老說他喜歡撬墻角,不是個好人?!绷蝿傄粩偸?,無奈道:“我們這一行就是難找對象,為這事鬧出過多少同行血仇以后你就知道了?!?/p>
“……”吳雩說:“我知道不了。”
“你還年輕,以后找姑娘不難,但要記住……臥槽!姓楊的不是要動手吧!”
廖剛臉色一變,只見會議室里楊成棟跟夾了尾巴的兔子似的跳起來,幸虧被手下七手八腳趕緊拉?。骸靶詹降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兒跟我說風(fēng)涼話!你當(dāng)年讓人跟蹤彭宛內(nèi)女的結(jié)果吃了個處分你忘了?萬長文剛偷渡回來那陣子你讓人成天監(jiān)視她們家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能不能給我說清楚?!……”
“我昨晚在家睡覺,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辈街厝A向后靠在椅背里,那是個非常從容的姿態(tài):“別那么急躁,楊成棟。案子破不了可以轉(zhuǎn)南城分局,我?guī)湍闫?,不用謝?!?/p>
“你——!”
“艸!”廖剛眼見楊成棟額角上的青筋都要蹦出來了,再一看整個會議室里都是五橋分局的人,當(dāng)機立斷直接推門闖進(jìn)會議室,一把拉住正準(zhǔn)備撲上去的楊成棟:“干啥呢老楊,冷靜點!”
五橋支隊其他人不干了:“哎哎哎干什么的,誰讓你進(jìn)來的?”“出去!出去!”
“我他媽是正常問話流程!心里有鬼不敢配合就直說!”
“誰心里有鬼?老楊你說誰心里有鬼?!”
……
正在這吵吵嚷嚷眼見要推搡起來的時候,突然門口一聲驚雷般的:“住手!”
所有人一回頭,赫然是宋平!
“人質(zhì)還沒找到,綁匪還在勒索,一屋子警察自己倒先打起來了!”
宋平走進(jìn)會議室,身后跟著南城分局的許祖新和五橋分局的候邃,幾位領(lǐng)導(dǎo)臉色都陰得能擰出水來:“——都給我滾出去!這個案子破不了,今天在場所有人給我出去頂雷!滾!”
楊成棟跟廖剛兩個副支隊長都不敢吭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悻悻地夾著尾巴帶人出去了。
吳雩皺眉站在窗外,目光透過玻璃望向步重華,被身后經(jīng)過的廖剛搗了搗,小聲催促:“走走,別碰領(lǐng)導(dǎo)的霉頭?!?/p>
“怎么回事,?。俊彼纹?jīng)]好氣地轉(zhuǎn)向步重華,劈頭蓋臉問:“配合問話委屈你了嗎?排查人質(zhì)社會關(guān)系查找潛在尋仇對像不是正常流程嗎?你告訴我哪點不合法,哪點不合規(guī),這段時間不上班甩臉子給誰看呢?!”
“哪點都合法合規(guī)?!辈街厝A還是靠在椅子里,語調(diào)平靜冷淡,只眉梢略微一挑:“所以宋局您也是來接受問話的?”
“你……”
“我是潛在尋仇對象,您也是。咱倆都有作案動機,干脆都關(guān)拘留所得了,一天沒解救人質(zhì)就一天不準(zhǔn)放出來,如何?”
宋平火冒三丈:“你?。 ?/p>
會議室里一時安靜得可怕,許祖新和候邃兩個分局長都不敢說話,只有步重華眼底浮現(xiàn)出不動聲色的譏嘲。
“你可以啊,步重華?!卑肷嗡纹浇K于緩緩從牙縫里吐出這幾個字,克制住不斷深喘的胸膛:“不請假不上班不配合,我看你是不想當(dāng)這個警察了,是不是?”
步重華嘴角一勾,“沒事宋局,大不了我回家繼承我母親留下來的家族股份也能活,別為我擔(dān)心?!?/p>
“步重華!”許祖新終于忍不住了:“你瞎說什么!”
“我瞎說什么了?這警察當(dāng)?shù)眠€有意思?開槍擊斃越境毒販,被抓到紀(jì)檢連環(huán)車輪審問半天,毒梟的女兒外孫被綁架,又把我提溜來五橋分局審問半天。你們把我當(dāng)警察還是當(dāng)犯人?真把我當(dāng)潛在反社會分子看待的話,給個明示我立刻走,不用費那么多手段,何必這么麻煩人家五橋支隊呢?”
五橋分局長候邃完全不知道為何一個常規(guī)問話,竟然會激怒步重華到這個境地,當(dāng)場只覺一口黑鍋當(dāng)頭而降,虛弱地張了張嘴憋出一個字:“……啊?”
宋平怒吼:“你他媽給我住口!”
不愧是三十多年老刑警,宋平這么一吼,似乎連地面都震了幾震,半層樓霎時鴉雀不聞。
“……你們都先出去。”長久的靜默過后,宋平終于冷著臉回過頭,對嚇呆了的候邃跟許祖新吩咐:“我單獨跟他談?wù)?。?/p>
倆分局長都覺得自己比對方冤,甚至比竇娥還冤,莫名其妙且滿腔委屈地走出會議室,帶上了門。
咔噠一聲輕響,會議室只剩下了宋平跟步重華一站一坐,面對著面。
宋平已經(jīng)有年紀(jì)了,但他層疊皺紋下的目光卻仍然犀利過人,就像被歲月淬煉過的刀鋒,直直剜在步重華臉上,連最細(xì)微的心理變化都盡在眼底:
“——你剛才的話,起碼有好有幾句是真心的吧?”
步重華一動不動予以回視,良久才一點一點地,慢慢勾起了嘴角。
宋平深吸一口氣,點點頭無計可施,伸手用力揉了把臉,似乎想借由這個動作甩掉心里無數(shù)難以言說的滋味:“行,行?!?/p>
他并沒有明說是什么事情行,只頹然向后靠在桌沿上,少頃才用力把把口氣呼出來,抬頭問:“這屋里的監(jiān)聽監(jiān)控我都已經(jīng)讓人關(guān)了,你實話告訴我,你昨晚干嘛去了?”
兩人似乎在無聲中取得了某種微妙的共識,只是外人無法窺見分毫。
步重華在周圍沒人的時候態(tài)度正常了很多,“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一直在家?!?/p>
“如果市委有人拿著個作文章,有人能給你證明嗎?”
“能,吳雩。”
宋平嗐地一擺手,“我知道姓吳的在你家住,那他睡覺以后呢?我的意思是還有沒有人能給你做個偽證,比方說大半夜聯(lián)機打游戲,或者通宵K歌打視頻什么的!”
步重華喉結(jié)上下一滾,臉上浮現(xiàn)出微許古怪的表情。
“……”宋平狐疑:“你想說什么?”
他只見步重華遲疑地張了張口,突然問:“這屋里監(jiān)控是真關(guān)了?”
宋平說:“我實話告訴你吧,這屋里根本沒監(jiān)控,楊成棟就是想借機把你這個煩人的玩意揍一頓,而且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沖動。你到底想說什么?”
有好幾秒間步重華似乎非常遲疑,最終他抬起眼睛望著宋平,緩緩道:“他昨晚沒睡?!?/p>
“?”宋平下意識:“失眠啊?”
“不,因為我們在一起?!?/p>
宋平?jīng)]能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是什么意思,但只見步重華終于動了,從褲兜里摸出一個戒指,戴在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說:
“就是這個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