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已經(jīng)活著回來了,為什么還要指責(zé)你的上級張博明?”
“公安人員總要面對犧牲和取舍,或重于泰山,或輕如鴻毛……”
“我們確信張博明的判斷沒有任何失誤,為什么你對上級的命令耿耿于懷這么多年!”
……
四面八方傳來無數(shù)喧雜噪音,喋喋不休,近而又遠。吳雩坐在一張扶手椅里,鐵窗外一方蒼白天光被欄桿切割成幾條長方塊,映出影影綽綽的人群在不遠處交頭接耳,每一個音符都寫滿了憂慮、畏懼和重重懷疑,監(jiān)控設(shè)備在墻角閃爍著綠光。
“你跟張博明說了什么?”有人嚴(yán)肅地問。
“我什么也沒說。”
“那他怎么可能會突然自殺?”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殺?”
“我真的不……”
“張博明沒有任何理由自殺。”“他怎么會在見過你之后突然自殺?”“你們最后一次見面到底說了什么?”“張博明的死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
這些問題已經(jīng)被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后來他甚至忘了自己說過什么,只感覺像是泅游在沒有盡頭的漆黑海面上,驚雷閃電當(dāng)頭而下,海嘯怒濤撲面而來,所有令人心膽俱寒的轟鳴最終都漸漸化為一句話,從耳膜直刺進腦髓里,再從腦髓貫穿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
為什么你能活著回來?
憑什么你能活著回來?
十二年懸崖鋼絲,四千個驚魂日夜,這巨大的功勛換成誰都應(yīng)該欣喜若狂,但張博明卻最終只留給世人一攤淋漓鮮血,你們之間到底有多少諱莫如深?
他的死亡是為了隱瞞了什么?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還不行嗎?”吳雩抱住頭,只想把自己縮進黑暗深處的墻角,一遍遍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fù):“我不想再當(dāng)警察了,我不干了……”
求求你們讓我從這里離開吧,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那身制服,我不想再見到那個高懸在頭頂上,仿佛隨時要斬下來的警徽——
吳雩身軀痙攣,竭力仰起頭,咚!
后腦重重撞上墻壁,下一刻他驟然驚醒。
這是一間封閉的小辦公室,沒有窗戶也沒開燈。屋里只有一張單人床、一方寫字桌,靠墻掛著的電視機處于靜音狀態(tài),不知道在播放哪條晚間新聞,變換的熒光幽幽投射在四面墻壁上,是深夜唯一的光源。
吳雩坐起身,頭痛得仿佛在拉鋸,勉強把左手舉到眼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重新?lián)Q藥包扎過了,繃帶下掌心傳來一陣陣麻痹的悶痛。
紗布包得很精心,但有點緊,他嘗試動了動五指,關(guān)節(jié)伸展并不是很靈活。
“……有人嗎?”他嘶啞道。
門外安靜無聲。
吳雩爬起來走到門邊,壓了壓紋絲不動的門把手:“有人嗎?能開個燈嗎?”
還是沒人應(yīng)答。
主持人平板的臉閃現(xiàn)在電視上,妝發(fā)一絲不茍,嘴巴一張一合。晚間新聞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字幕,熒光把禁閉室映得更加昏暗壓抑,仿佛漂流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孤舟。
吳雩兩手空空,茫然轉(zhuǎn)身,突然瞥見床邊的寫字桌上擺著外賣飯盒跟紙巾筷子。他顫抖著手打開盒蓋,猝不及防一股肉味迎面而來,里面是炒飯、蔬菜、紅燒排骨和蘑菇燒雞,竟然還很豐富,壘得整整齊齊。
吳雩仰頭呼出一大口氣,緊接著用力把飯盒飛起一摔,噗通!
湯汁飛濺滿墻,肉塊骨碌碌滾了一地。吳雩整個食道牽扯著咽喉抽搐發(fā)疼,轉(zhuǎn)身咣咣咣拍門,忍著想吐的**吼道:“有人嗎?能不能給開個燈?!”
咚!咚!咚!
“都他媽死了嗎?!開個燈到底能不能,能不能??!”吳雩狂躁的情緒簡直壓制不住,左手一拳砸在門上,登時留下四道濕漉漉的指印,精疲力盡罵了句:“操!”
他倒退著回到床邊坐下,發(fā)泄似地咬著左食指關(guān)節(jié)處的繃帶,鼻端一股血腥混合著藥味,但卻無法完全掩蓋住密閉空間內(nèi)揮之不去的食物油腥。
紅燒排骨一段段散落在腳邊上,有的滾上了塵土,塵土下可見紅的是肉,白的是骨頭,被燒熟的一絲絲肉質(zhì)纖維被摔得張開,仿佛無數(shù)空洞的小嘴巴對著他。
“你為什么不吃我們?”他聽見那些小嘴巴問。
吳雩一手掐著額角不吭聲。
“你為什么不吃我們?”
“……”
“你這么餓,餓得都快要死了,你為什么不吃我們?”
他仿佛突然變得很小,站在村外那片荒地上,前后左右擠著的全是憧憧人影。從干枯林立的腿腳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人群中心是一口黑色的大鍋,沸水蒸騰出滾滾白汽,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遠處成排燃燒的房屋尚未熄滅,卡車在籠罩著黑煙的田埂上轟轟來回疾馳,間或夾雜著零星槍聲。風(fēng)聲掠過人群,吹來一陣陣哨子般的尖銳嗚咽,不知道是呼吸還是抽泣。
“人是誰藏起來的,說不說?!”
砰一聲對天槍響,人群悚然顫栗,壓抑的嗡響越發(fā)清晰。
“膽子大了你們!東家眼皮底下都敢藏人,是不是都想死?!”
砰砰又是兩聲空槍響起,嗚咽急劇轉(zhuǎn)大,又立刻被恐懼壓住。
“把這些賤種都壓過來!給老子吃!”有人拉扯嗓子尖聲罵道:“一個個都不準(zhǔn)跑!過來吃!——”
吳雩像是被裝進了不符合身量的低矮瘦弱的外殼里,視線也變得非常低,從這個角度抬頭望去,空地邊緣那幾棵樹的形狀嶙峋斑駁,就像土地里伸出枯手竭力刺向鐵灰色的天空,樹梢上掛著一大團東西,猩紅的液體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拼命伸手想把那東西夠下來抱在懷里,但不論如何竭盡全力,都無法夠著分毫。
他花了那么多年拼命踮腳去夠它,卻從來沒有夠著它過。
盡管那不過只是一套破破爛爛的衣服。
“……放我出去……”吳雩雙手刺進后腦頭皮里,每個字音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求求你們,放我出去……”
他像頭困獸般站起身,卻無路可走,在禁閉室里逡巡了兩圈,肺腑咽喉都在往外冒滾熱的血氣,忍無可忍飛踹一腳。
嘩啦!電視屏幕被生生踹穿,電線滋啦作響,屋里頓時漆黑一片。
哐當(dāng)!門板應(yīng)聲劇彈,墻灰混合著水泥簌簌而下。